藥童學堂的梔子花開得最盛時,衛子歇的信使到了。那信使是個年輕的士兵,鎧甲上還沾著漠北的沙塵,遞信時手還在發顫:“將軍說,北境的野薔薇開了,像片紅海。”他從行囊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包曬乾的薔薇花瓣,帶著點風沙的粗糲,“將軍說,這花該讓臨仙城的孩子們聞聞。”
郭孝儒把花瓣撒在藥圃裡時,劉棠正在給孩子們講《千金方》。最小的孤兒舉著藥簍跑過來,簍子裡的桔梗開著藍紫色的花,像串小鈴鐺:“郭先生,衛將軍什麼時候回來?”他發間的梔子花瓣早就換了新的,是今早從碑旁摘的,帶著露水的濕潤。
劉棠摸著孩子的頭笑了,指尖觸到花瓣時,忽然想起衛子歇臨走時的模樣。他騎著匹棗紅馬,玄甲在日頭下閃著光,懷裡卻揣著包梔子花種:“等我回來,就教你們種漠北的花。”那時演武場的旗杆上還掛著曬乾的花瓣,被風吹得簌簌響,像在給他送行。
糖坊的掌櫃開始教孩子們熬糖了。大鐵鍋裡的糖漿泛著琥珀色,孩子們圍著灶台蹲成圈,像當年劉棠蹲在馥春坊的灶台邊那樣。最小的孤兒總把糖漿熬得太稠,掌櫃的用鐵鏟敲敲他的手背:“要像溫老夫人說的,火候要像春蠶食桑,不急不躁。”他手腕上的疤痕在蒸汽裡泛著紅,像條醒著的紅蚯蚓。
郭孝儒路過糖坊時,總能聽見孩子們的笑。那笑聲混著糖漿的甜香,飄到藥田邊,引得蜜蜂嗡嗡地轉。他忽然想起自己畫的草藥圖譜,宣紙上的梔子花葉間,總不自覺地添幾筆糖霜似的白,像那年在馥春坊,溫郡主往他的墨裡撒了把糖,說這樣畫出來的花會帶甜味。
入秋時,臨仙城的工匠帶著碑石的拓片來了。拓片鋪在學堂的地上,黑底白字的名字綿延開來,像條沉默的河。劉棠蹲在拓片旁,手指撫過“溫北君”三個字,忽然發現那筆畫間藏著點朱砂。
“衛將軍在漠北立了座小碑,”信使帶來的信上寫著,“上麵刻著臨仙城的花名,說這樣士兵們就知道,家鄉的花開了。”郭孝儒把信折成隻紙船,放進青衣江裡,紙船漂過糖坊的窗下時,正撞見掌櫃的在掛新幌子,月白色的布上繡著朵全開的梔子花,比上次的更鮮活些。
孩子們開始學認碑上的名字了。郭孝儒用狼毫筆在宣紙上描出每個字,孩子們就用手指蘸著糖水在桌上寫。最小的孤兒總把“溫”字寫成“昷”,郭孝儒就握著他的手教:“要記得加三點水,將軍說,臨仙城的名字裡,該有水的溫柔。”指尖的糖汁粘在宣紙上,暈開小小的圓點,像滴沒乾的淚。
劉棠在演武場的角落裡開辟了塊花田。她讓人從臨仙城移來了各色花苗,蜀葵、薔薇、梔子……混著漠北的野薔薇種在一起。老兵拄著拐杖來看花時,總愛在梔子苗旁多待會兒,斷腿的褲管掃過泥土,帶起陣混著藥香的風:“等花開了,就像把整個臨仙城搬來了。”
第一場雪落時,雅安城的藥圃裡結了層薄冰。郭孝儒給梔子苗裹草繩時,發現土裡藏著個油紙包。打開一看,是半塊凍硬的梔子糖,糖紙已經泛黃,上麵的梔子花紋被雨水泡得發糊——他忽然想起那個最小的孤兒,去年冬天總把糖藏在藥圃裡,說這樣能保存得更久些。
“太子派人送了些棉衣來,”劉棠抱著個木箱走進來,箱角沾著點京城的雪,“說是給孩子們過冬的。”她從箱底翻出件小襖,領口繡著朵梔子花,針腳歪歪扭扭的,倒像孩子們的手筆,“太子說,這是宮裡的繡娘照著糖坊的幌子繡的。”
糖坊的灶台燒得正旺。掌櫃的在教孩子們做薑汁糖,大鐵鍋裡的糖漿冒著泡,混著薑汁的辛辣氣,把窗戶上的冰花熏得融化了些。最小的孤兒被薑汁嗆得直咳嗽,卻還是伸著舌頭去舔糖勺:“比姐姐給的甜。”他發間的梔子花瓣早就換成了乾花,卻被他用紅線係著,像個小小的護身符。
郭孝儒畫的草藥圖譜又添了新的。宣紙上的雪蓮花旁,他畫了朵小小的梔子花,用銀粉點了花蕊,在燈下看時,像落了層雪。劉棠路過學堂時,總愛站在圖譜前看半晌,指尖劃過那朵梔子花,像在觸摸某個遙遠的春天——那時她總蹲在馥春坊的花架下,看郭孝儒寫生,花瓣上的雪落在他的宣紙上,暈開淡淡的白。
除夕那晚,雅安城飄起了鵝毛大雪。郭孝儒和劉棠帶著孩子們在糖坊守歲,掌櫃的熬了鍋桂花糖粥,甜香漫出木窗,把雪都染得暖了些。最小的孤兒忽然指著窗外,雪地裡有串腳印,從碑石的方向延伸過來,腳印旁散落著些乾枯的梔子花瓣。
“是老兵,”劉棠舀了勺粥遞給他,“他總愛在雪夜去碑前坐坐。”她望著窗外的雪,忽然想起臨仙城的除夕,娘總把梔子花瓣撒在餃子餡裡,說這樣吃了,來年的日子會帶花香。那時郭孝儒總來蹭飯,袖口沾著墨汁,把白瓷碗都染黑了點,卻吃得格外香。
更鼓聲敲到十二下時,遠處忽然傳來馬蹄聲。郭孝儒掀開棉簾一看,衛子歇披著身風雪站在巷口,玄甲上的冰碴子在燈籠下閃著光,懷裡卻抱著個竹筐,裡麵是些帶著凍土的野薔薇根:“漠北的花,能在這兒活。”他的聲音帶著點沙啞,像被風雪磨過,“我把北境的春天帶來了。”
孩子們圍著竹筐歡呼時,衛子歇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兩半玉佩——除了郭孝儒和劉棠那塊,還有塊刻著整朵梔子花的,是溫郡主的。“在亂葬崗找到的,”他把玉佩放在桌上,三塊玉拚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花,“郡主說,等湊齊了,就是臨仙城光複的日子。”
衛子歇好像在某個瞬間意識到了自己已經不再是少年,三十出頭的男人好像已經肩負著曾經先生的擔子,玉琅子已經太老了,他知道,那個兵馬總督早晚要落到自己的頭上,可是自己真的能背負那份重擔嗎?
劉棠的指尖觸到玉佩時,忽然覺得滾燙,像當年在馥春坊偷嘗的熱桂花糕。郭孝儒看著三塊玉在燈光下泛著光,忽然想起溫北君的話:“花謝了會結果,人走了會留下念想。”雪落在他的青布長衫上,卻沒覺得冷,心裡像揣著塊剛出爐的芝麻餅,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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