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沉,案頭的油燈忽而爆出一朵燈花,將郭孝儒的影子在牆上晃了晃。他擱下筆,指尖捏著那半塊剛補全的玉佩,玉麵溫潤,映著燈火泛出暖黃的光,倒像把臨仙城的月色裹在了裡麵。
窗外的風不知何時停了,簷角的風鈴靜悄悄的,隻有糖坊飄來的甜香愈發濃重,混著薄荷的清冽,在屋裡漫成一片溫柔的海。劉棠端來的梔子蜜水還剩小半碗,琥珀色的糖渣凝在碗邊,像誰不小心撒了把碎金。他抬手抿了一口,舌尖先觸到薄荷的涼,而後是梔子的甜,最後竟品出點微澀——許是熬糖時火候太急,倒像極了那年臨仙城破前夜,溫老夫人在花廳裡熬的最後一鍋糖,說是要給守城的士兵潤潤喉,結果炮聲來得太急,糖汁濺在青磚上,凝成的硬塊帶著焦糊的澀。
“在想什麼?”劉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剛哄睡孩子的輕軟。她手裡捧著件半舊的棉袍,是郭孝儒去年在雅安城裁的,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她正借著燈光,用青線細細縫補,針腳密得像春雨打在窗紙上。
郭孝儒回頭時,正撞見她發間彆著的銀簪,簪頭雕著朵半開的梔子,是衛子歇托人從蘇州帶的。去年她剛收到時總舍不得戴,說太金貴,如今簪尾已被摩挲得發亮,倒比新時多了幾分煙火氣。“在想臨仙城的糖。”他笑道,將玉佩放回錦盒,“那年城破,我背著你從火裡衝出來,懷裡還揣著老夫人給的糖塊,燙得心口發疼,卻舍不得扔。”
劉棠的針頓了頓,線尾的線頭落在棉袍上,像隻停駐的白蝶。“後來在青衣江的船上,你把糖塊掰給我時,都潮成泥了。”她低頭抿了抿唇,聲音裡帶著點哽咽,“你說,等安定了,就找個有梔子的地方,再給我熬糖。”
郭孝儒走過去,從她手裡接過棉袍,指腹撫過她剛縫好的針腳,細密得像春蠶吐的絲。“現在不是有了麼。”他輕聲道,目光落在窗外——糖坊的燈還亮著,掌櫃的身影在窗紙上晃來晃去,大概正在翻曬新采的花瓣,竹匾碰撞的聲響順著風飄過來,“篤篤”的,像誰在敲打著春天的門。
正說著,院牆外忽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緊接著是孩童的驚呼。郭孝儒忙起身推門,隻見月光下,兩個半大的孩子正圍著棵老槐樹打轉,地上滾著個竹編的燈籠,宣紙上的梔子花被戳破了個洞,燭火從破洞裡竄出來,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是二柱和小石頭。”劉棠跟出來,認出是白天在糖坊幫忙曬花的孤兒,“這麼晚了,怎麼還在這兒?”
二柱手裡攥著把斷了柄的木勺,臉漲得通紅:“我們、我們想給郭先生送點東西。”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遞過來時手還在抖,紙包上沾著些泥土,“是剛從土裡刨的,掌櫃的說這叫地梨,埋在梔子根下能肥田。”
郭孝儒接過紙包,入手沉甸甸的,打開一看,裡麵是十幾個圓滾滾的地梨,沾著濕潤的紅土,像群剛從土裡鑽出來的胖娃娃。小石頭蹲在地上,正用袖子擦燈籠上的泥,小聲嘟囔:“燈籠是我自己糊的,不小心撞樹上了……”
劉棠蹲下身,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破了也好看,像朵開敗了的梔子,更有滋味。”她從袖中摸出塊新裁的宣紙,“明天我教你糊個更好的,用梔子汁染過的紙,夜裡會發淡香。”
小石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把斷柄的燈籠抱在懷裡,像捧著稀世珍寶。二柱忽然指著槐樹說:“先生,我們剛才看見樹洞裡有東西在動,像隻兔子。”他往樹洞湊了湊,又猛地縮回來,“好像是隻受傷的小獸,腿被夾子夾了。”
郭孝儒舉著油燈走過去,樹洞深處果然有團毛茸茸的東西在發抖,借著燈光看清是隻小狐狸,後腿上纏著鏽跡斑斑的鐵夾,血把灰褐色的毛染成了暗紅,像朵被揉碎的山茶花。“是山裡跑下來的。”他小心地把狐狸抱出來,小家夥疼得齜牙,卻沒敢咬人,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著他,帶著點乞憐。
“得趕緊上藥。”劉棠轉身回屋取藥箱,臨走時不忘叮囑兩個孩子,“把地梨倒在窗下的陶盆裡,明天我教你們怎麼埋進花田。”
藥箱裡的金瘡藥還是衛子歇送的,北地的草藥磨成的粉,帶著點苦杏仁的味。郭孝儒用溫水給狐狸清洗傷口時,小家夥疼得渾身發抖,卻乖乖地蜷在他膝頭,尾巴尖輕輕掃著他的手腕,像在撒嬌。劉棠剪了塊乾淨的棉布,小心翼翼地纏在它腿上,動作輕柔得像在給孩子紮辮子。
“就叫它梔梔吧。”小石頭趴在桌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狐狸,“跟梔子花一個名,好養活。”
二柱從懷裡掏出塊皺巴巴的梔子糖,剝開紙遞到狐狸嘴邊:“吃點甜的就不疼了,掌櫃的說糖能治百病。”
梔梔嗅了嗅,伸出粉紅的舌頭舔了舔糖塊,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輕響,像隻滿足的小貓。郭孝儒忽然想起臨仙城的衛將軍,那人總愛說“甜能壓苦”,當年在城樓上,他一邊嚼著梔子糖,一邊指揮士兵搬石頭堵缺口,糖渣從嘴角掉下來,混著血沫,倒成了郭孝儒記憶裡最烈的甜。
把兩個孩子送出門時,劉棠給他們每人塞了個油紙包,裡麵是剛出鍋的芝麻糕,是下午用糖坊剩下的糖稀做的。“明天卯時來花田,我們要翻土。”郭孝儒拍了拍二柱的肩膀,“帶著你們的小鋤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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