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柱和小石頭蹦蹦跳跳地跑了,燈籠的光在巷子裡忽明忽暗,像兩顆移動的星子。郭孝儒望著他們的背影,忽然覺得,那些被戰火碾碎的日子,就像這燈籠上的破洞,雖然漏了光,卻也讓更多的暖擠了進來。
回到屋時,梔梔已經在棉墊上睡著了,尾巴把自己圈成個球,像團蜷縮的絨線。劉棠正對著燭火縫補那盞破燈籠,用金粉在破洞周圍描了圈花瓣,倒讓那殘缺處生出幾分彆致,像朵被蟲咬過卻依舊盛放的梔子。“你看,”她舉起燈籠晃了晃,燭火在金粉上跳動,“補好了反而更好看,像帶著傷疤的花。”
郭孝儒接過燈籠,指尖撫過金粉描過的痕跡,忽然想起掌櫃的手腕上的疤痕,想起衛子歇親衛眼角的傷,想起自己背上那道從臨仙城帶出來的疤——原來傷痛從來不是用來遺忘的,而是要像這樣,被時光釀成獨特的花紋,在歲月裡閃閃發亮。
天快亮時,郭孝儒被窗外的動靜驚醒。披衣出門,隻見糖坊的掌櫃正蹲在花田邊,手裡拿著把小鏟子,小心翼翼地給那幾株梔子幼苗培土。他的跛腳在晨露裡顯得更明顯,每挪一步都要晃一下,卻把幼苗周圍的土整得平平整整,像給孩子掖被角。
“張掌櫃怎麼這麼早?”郭孝儒走過去,見他鬢角掛著霜,大概是天沒亮就來了。
掌櫃的直起身,袖口的毛邊沾了些泥土,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惦記著這些小苗,夜裡總睡不安穩。”他指著幼苗旁邊新翻的土,“加了點草木灰,是去年燒的梔子枯枝,肥力足。”
郭孝儒忽然看見他手裡的鏟子,木柄上刻著朵小小的梔子,雖然刻得歪歪扭扭,卻看得出來用了心。“這鏟子……”
“老兵昨天送來的,”掌櫃的摸了摸木柄,“說他瞎著眼,手卻不抖,就想給孩子們刻點東西。”他忽然壓低聲音,“他說等梔子花開了,就把臨仙城帶出來的那把斷劍,埋在花田最中間,說劍骨能護著花根,讓它們不被蟲咬。”
郭孝儒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晨霧裡,花田的輪廓漸漸清晰,蜀葵的種子在土裡鼓著勁兒,野薔薇的硬殼正在開裂,而那些梔子幼苗,在晨光裡舒展著芽尖,紫紅的頂像舉著無數個小小的火把。他忽然明白,所謂的重建,從來不是把廢墟變回原來的樣子,而是讓那些破碎的記憶,在新的土地上長出新的模樣——就像這把刻著花的木鏟,握著它的是雙帶著傷疤的手,種下的卻是比過往更蓬勃的春天。
早飯時,最小的孤兒抱著梔梔,把臉埋在狐狸毛茸茸的背上,嘴裡含著塊芝麻糕,含糊不清地說:“郭先生,老兵爺爺說,等花鋤做好了,要教我們在花田裡埋東西。”他從懷裡掏出顆石子,上麵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安”字,“說把念想埋在土裡,花就會長得特彆好。”
劉棠正在給孩子們分粥,白瓷碗裡飄著幾朵曬乾的梔子花,是她昨天在糖坊撿的。“那你們想埋點什麼?”她笑著問,給最小的孩子碗裡多加了塊糖。
“我要埋我娘的銀釵。”二柱搶著說,眼睛紅紅的,“城破時她把釵塞給我,說戴著能找到家。”
“我埋老兵爺爺給的槍頭。”小石頭摸出個鏽跡斑斑的槍頭殼,是從臨仙城廢墟裡撿的,“他說這是敵人的槍頭做的,埋在土裡,能長出打不敗的花。”
郭孝儒望著孩子們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行囊裡的那半塊城磚,是從臨仙城溫府的牆根下撬的,磚縫裡還嵌著片乾枯的梔子花瓣。他原本想把它藏在匣子裡,此刻卻覺得,該把它埋進花田最深處,讓磚上的煙火氣,滋養出新的根須。
上午教孩子們畫草藥圖譜時,郭孝儒特意在梔子花的旁邊,添了隻小小的狐狸。梔梔趴在案頭,尾巴尖偶爾掃過紙麵,留下淡淡的絨毛,像給畫添了層朦朧的霧。最小的孩子指著畫說:“郭先生,梔梔的眼睛像燈籠上的燭火,亮亮的。”
劉棠坐在窗邊繡披風,新添的蜀葵繡得愈發鮮活,花瓣的邊緣用金線勾了邊,在陽光下閃著光。她忽然抬頭說:“昨天衛將軍的親衛來送花肥時,說北境的雪化了,他在那邊種了片蜀葵,說要讓北地的風也聞聞南方的香。”
郭孝儒放下筆,望向窗外。糖坊的蒸汽又升起來了,白蒙蒙的在陽光下像條絲帶,掌櫃的正站在門口,往竹匾裡撒新采的花瓣,動作慢悠悠的,像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巷子裡傳來孩子們的笑聲,二柱和小石頭正背著小鋤頭往花田跑,木柄上的梔子花紋在風裡一晃一晃的。
他忽然覺得,時光就像這熬糖的鍋,那些帶著苦澀的過往,被歲月慢慢熬著,總會滲出蜜來。而那些散落在各地的念想,就像隨風飄的梔子種子,無論落在斷壁殘垣,還是陌生土地,隻要有人記得澆水、鬆土,就一定能開出花來。
午後,衛子歇的親衛又來了,這次帶來個木匣子,打開一看,裡麵是十幾把小巧的花鋤,木柄上都刻著梔子花,雖然刀法稚嫩,卻透著股認真勁兒。“老木匠說,先給孩子們練手,等臨仙城的槍頭熔了,再做更好的。”親衛撓了撓頭,眼角的疤痕動了動,“將軍還說,等花開了,他就從北境回來,帶孩子們去臨仙城的花田,看看那裡的梔子,是不是比雅安城的更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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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的孤兒抱著花鋤,把臉貼在木柄上,冰涼的木頭帶著淡淡的鬆木香,像抱著塊會開花的石頭。“等將軍回來,我要給他看我的石子花。”他仰著臉說,眼睛亮得像裝了星子,“老兵爺爺說,隻要心裡想著,石頭也能開花。”
郭孝儒望著孩子們扛著花鋤往花田跑,小小的身影在陽光下拉得很長,像株株正在拔節的幼苗。劉棠走到他身邊,手裡捧著那兩塊拚合的玉佩,玉麵被陽光照得透亮,花瓣的紋路裡仿佛流動著光。“你看,”她輕聲說,“春天真的來了。”
遠處的青衣江上傳來船槳聲,混著糖坊飄來的甜香,像支溫柔的歌。郭孝儒忽然想起臨仙城的春天,滿城的梔子花開得轟轟烈烈,溫郡主的裙角掃過花瓣,留下一路的香。那時他總以為,那樣的春天永遠不會變,直到炮火撕碎了花海,才明白真正的春天,從來不在固定的地方,而在每個等待花開的心裡。
他轉身回屋,拿起案頭的筆,在草藥圖譜的最後一頁,添了行字:“心有梔子,處處花開。”筆尖落下時,窗外的風鈴忽然響了,“叮鈴”一聲,像誰在應和。
暮色降臨時,郭孝儒帶著孩子們去花田埋“念想”。最小的孤兒把刻著梔子的石子埋在幼苗下,二柱埋下了母親的銀釵,小石頭把銅彈殼輕輕放進土裡。郭孝儒則將那半塊城磚埋在最中間,磚縫裡的乾花瓣觸到濕潤的泥土,仿佛在輕輕呼吸。
掌櫃的提著燈籠來了,燈光照著他手腕上的疤痕,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影。他蹲下身,往土裡撒了把糖渣:“給花加點甜,長得快。”
劉棠抱著梔梔站在一旁,狐狸的傷好了些,正好奇地嗅著泥土,尾巴尖掃過剛埋好的地方,像在蓋章。她忽然輕聲哼起支小調,是溫老夫人熬糖時總唱的,旋律軟軟的,帶著點江南的水汽。
郭孝儒望著眼前的一切,燈籠的光在花田裡鋪開,像片流動的星河。孩子們的笑聲、風聲、遠處的江濤聲,混在一起,成了首最動聽的歌。他忽然明白,所謂傳承,從來不是把過去鎖進回憶,而是讓那些帶著溫度的片段,在新的日子裡繼續生長——就像這花田,埋著傷痛,也埋著希望,終將在某個清晨,爆出滿田的綠,開出遍野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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