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時,花田的蜀葵開得比往年更旺,紫的花盤裡嵌著黃蕊,粉的花瓣邊緣泛著點白,像極了爹留在布片上的血痕混著糖霜。臨仙城的學堂來了隊學生,領頭的是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捧著本線裝的《溫北君行狀》,封麵上貼著片蜀葵花瓣,是從北境帶來的,邊緣還沾著點未化的雪粒,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老秀才說,這書裡的字,得讓北境的花看著長大,”小姑娘把書往我手裡遞,袖口繡著半朵梔子,針腳和劉棠繡的回紋有七分像,“郭先生的蜀葵汁批注,遇水會顯出新字,你看這句——‘小滿即安,安即滿’,是昨夜下雨時新冒出來的。”書頁間夾著張花田的畫,是孩子們用蜀葵汁調的顏料畫的,糖坊的煙囪裡飄出的煙,繞著老槐樹盤了個圈,圈裡畫著個笑眯眯的人影,穿著青布衫,手裡捧著罐糖稀。
我往他們帶來的陶罐裡裝梔子糖,糖粒滾進去時撞出清脆的響,像極了當年爹教我認字時,用樹枝敲石板的聲音。少年熬糖的手藝已學成,正站在銅鍋前往裡麵撒北境的蓯蓉粉,甜香裡混著點藥味,聞著竟讓人眼眶發燙。“衛將軍嘗了說,這味像極了當年薑先生給溫先生送的糖,苦裡裹著甜,”少年用長勺攪著糖稀,琥珀色的液體裡浮出細小的氣泡,“他讓我捎句話,說北境的兵灶上,如今都擺著個糖罐,熬湯時撒點,說喝著像家鄉的味道。”
貨郎挑著新做的糖走過來,竹筐裡的梔子糖裹著層透明的糖衣,在陽光下像堆小太陽。“雅安城的繡坊要了五十斤糖漬花瓣,”他往嘴裡塞了塊糖,含混不清地說,“說要給北境的兵做枕芯,裡麵摻點薄荷,說能夢見花田。”竹筐邊掛著串蜀葵稈做的哨子,是小石頭削的,風吹過時發出嗚嗚的響,像誰在輕輕哼著舊調。
冬雪落時,老槐樹上的鳥窩又添了新枝,裡麵竟鋪著層厚厚的梔子糖霜,是風把糖坊晾曬的碎屑吹上去的。瘸腿老漢帶著工匠來修糖坊的門,新門板是塊沉水的硬木,上麵用刻刀雕著蜀葵花紋,花瓣的紋路裡嵌著點金粉,在雪光下閃著柔和的光。“這木頭是從北境運來的,當年溫北君的帳杆,”老漢用粗糙的手掌摸著刻痕,掌心的老繭蹭過花瓣的邊緣,“如今刻上花,倒像把槍杆開了花。”
門板的背麵刻著行小字,是用爹的筆跡寫的:“景初四年,與溫北君同行,帳前蜀葵開。”墨跡被歲月浸得發黑,卻能看出刻字時的用力,筆畫的末端都帶著點彎鉤,像在留戀著什麼。我往刻痕裡抹了點融化的糖稀,說這樣能留住字的魂,老漢蹲在旁邊點頭,說當年他給溫北君修帳杆時,就見爹總往木紋裡塞梔子花瓣,說木頭也得聞著甜才不枯。
除夕夜守歲,娘在灶台前煮梔子糖粥,青瓷碗裡浮著三十七個糖漬蜀葵,個個都挺著黃蕊,像三十七支小小的燭。劉棠把繡好的披風鋪在竹桌上,青布上的蜀葵開得潑潑灑灑,紅綢鑲邊裡摻了些銀絲,在燈籠光下閃著光。“溫皇後讓人捎來的絲線,”她指著花瓣上的星點,“說北境的星空該繡在花心裡,讓戰士們想家時,就看看披風。”
遠處的黑水河上傳來船鳴,比往年更響些,像是載著滿船的甜意往這邊來。衛將軍的信是用蜀葵稈做的紙寫的,纖維裡還嵌著點花瓣的碎末,字跡比往年柔和些:“北境的蜀葵結了籽,老兵的墳頭開滿了花,有個娃說,這花比軍功章好看。”信末畫了個胖乎乎的糖坊,煙囪裡飄出的煙,連成了“滿”字的形狀,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行小字:“老兵說,明年要種滿戰壕。”
大年初一的清晨,我蹲在花田邊看雪化,土裡的種子已冒出綠芽,嫩白的根須纏著那半塊燒焦的木牌,芽尖頂著冰碴往上鑽,像在跟冬天較勁。少年正往銅鍋裡倒新釀的酒,酒香混著糖香漫過花田,遠處傳來學生們的讀書聲,是《溫北君行狀》裡的句子:“臨仙城破時,溫公立於城頭,衣上沾蜀葵花瓣,曰:此花即鄉關。”聲音被風送得很遠,像在跟北境的雪、臨仙城的花,還有埋在土裡的所有念想,說聲“都長大了”。
風穿過花田,往南去,掠過青衣江的水麵,帶起細碎的浪;往北去,翻過層層山嶺,裹著北境的雪粒。風裡有糖的甜,有花的香,還有新抽的芽尖上的韌勁,像無數雙看不見的手,正把散落的念想一一牽起。我往土裡埋今年的第一把種子,指尖的糖霜混著雪水,竟生出些暖來,仿佛能摸到泥土下那些正在蘇醒的根須,正攢著勁要往上長。
老槐樹上的灰喜鵲突然飛起來,翅膀掃落了幾片積雪,其中一隻叼著片蜀葵花瓣往遠處去,陽光透過花瓣,在雪地上投下點淡淡的紫,像銜著顆小小的太陽。我知道,用不了多久,這片花田會開得更熱鬨,紫的、粉的花盤會擠滿田埂,把整個雅安城都裹進花香裡;北境的營地裡會飄著糖香,戰士們熬糖時撒的蓯蓉粉,會讓甜裡多幾分韌氣;臨仙城的學堂後園會冒出新綠,孩子們埋下的蜀葵籽,會順著當年死士的血痕,長出一片熱熱鬨鬨的花。
那些埋在土裡的念想,早已不是冰冷的回憶。它們順著蜀葵的根須往深處鑽,跟著糖稀的甜香往遠處飄,纏著紅繩繞成一個個活結,在每個尋常的日子裡慢慢舒展。就像爹說的,小滿就夠了,不必貪多。可這花田偏要開得滿,這糖香偏要飄得遠,這日子偏要甜得踏實,像極了他和溫北君當年守著的人間,該有的模樣——不必記著苦,卻永遠帶著韌,把所有的念想,都過成活生生的甜。
我站起身時,衣角沾了點泥土,混著糖霜的甜氣。老槐樹上的鳥窩晃了晃,落下片新抽的嫩葉,正好蓋在我埋種子的地方,葉脈在陽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像誰悄悄畫下的路,從過去一直鋪到將來。遠處的貨郎又在吆喝,擔子裡的梔子糖閃著光,竹筐邊的小旗在風裡招展,“薑家糖坊”四個字後麵,跟著行新添的小字:“甜過歲月,香過念想。”
喜歡江花玉麵請大家收藏:()江花玉麵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