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族的營地紮在黑風口,背靠懸崖,麵朝沼澤,果然是霍休陣法的路數。瑾潼站在山崗上,用望遠鏡望著營地裡的旗幟,忽然想起溫北君的兵書裡寫著:“陣法如人心,看似無懈可擊,實則必有軟肋。霍休善用險地,卻不知險地亦是死地。”
她回頭看向李敢:“傳令下去,今夜三更,用‘鑿空術’。”
李敢一愣:“小姐,鑿空術需得有人從沼澤潛過去,炸開他們的糧營,那沼澤……”
“我知道。”瑾潼打斷他,目光落在遠處的篝火上,“當年我爹破霍休陣,用的是踏陣槍,以身誘敵。可今日我們不必,因為我們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要護。”她抬手撫過劍穗上的太平通寶,“讓老兵帶新兵,教他們辨沼澤裡的暗流,告訴他們,每一步都要踩穩,因為他們腳下的路,是前輩們用屍骨鋪成的。”
三更時分,雨又下了起來。瑾潼站在山崗上,聽著沼澤方向傳來的動靜。先是幾聲悶響,接著是火光衝天,最後是蠻族營地的喧嘩。她抽出青霜劍,紅綢在雨裡獵獵作響:“兄弟們,隨我殺!”
踏雪的馬蹄聲驚醒了沉睡的山穀,玄甲的洪流衝破雨幕,像把鋒利的刀,剖開了蠻族的陣營。瑾潼的槍法是溫北君親手教的,卻又帶著自己的韌勁——槍尖既有著破陣槍的淩厲,又有著護陣槍的沉穩,每一槍刺出,都帶著“護著身後人”的決絕。
有個蠻族小將挺槍刺向她身後的新兵,瑾潼的槍杆一擰,硬生生將對方的槍頭格開,槍尖順勢挑向對方咽喉。那小將落馬時,她聽見身後的新兵喘著粗氣說:“謝將軍!”
她忽然想起十歲那年,自己也是這樣跟在溫北君身後,看著他的槍影如梨花紛飛,將幾個來挑釁的紈絝子弟挑落馬下。那時他回頭對她笑:“看見沒?槍法不僅要能殺人,更要能護人。”
戰至天明,蠻族的陣營已亂作一團。瑾潼站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青霜劍上的血滴落在泥濘裡,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遠處的沼澤還在冒煙,李敢帶著士兵清理戰場,有新兵捧著繳獲的旗幟跑來,臉上沾著泥和血,眼裡卻閃著光。
“將軍,我們勝了!”
瑾潼望著那麵殘破的蠻族旗幟,忽然想起淮河渡口的血。原來勝利從來都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開始——像溫北君護著她,像她如今護著這些新兵,像這片土地上代代相傳的守護,從未停歇。
三月後,南疆大捷的消息傳回京城。溫瑾潼班師回朝時,恰逢梅雨季節,一路的梅子都熟了,青中帶黃,沉甸甸地掛在枝頭。她讓人摘了些,裝在竹籃裡,說要帶回鳳儀宮,釀新的梅子酒。
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她不是回鳳儀宮,而是去了城郊的衣冠塚。兩座石碑並排立著,碑前的梅樹已抽出新枝,綠芽上還沾著雨珠。瑾潼蹲下身,將一枚新鑄的太平通寶埋在兩碑之間,與當年玉琅子埋下的舊銅錢隔著尺許距離,像兩個久彆重逢的身影。
“玉叔,爹爹,”她從竹籃裡拿出兩個青瓷盞,倒上新釀的梅子酒,酒香混著梅香漫開來,“蠻族退了,淮河的水又清了。我帶了新釀的梅子酒,你們……要不要再比一局?”
風穿過梅林,帶來棋子落盤的輕響。瑾潼抬頭,看見遠處的鳳儀宮方向,炊煙嫋嫋。她知道,溫鳶正在指揮宮人清掃書房,案上的青瓷盞裡,新溫的梅子酒騰起細霧,與窗外飄落的梅瓣纏在一起,像極了那些在時光裡永遠鮮活的清晨與黃昏。
回到鳳儀宮時,書房的窗果然開著半扇。溫鳶端來剛溫好的梅子酒,笑著說:“小姐走後,這棋盤上總落梅瓣,像是有人夜裡來過似的。”
瑾潼走到案前,指尖撫過那枚懸著的白子。陽光透過窗欞,在棋盤上織出細密的網,她忽然抬手,將白子落在棋盤的“星位”上,恰好與天元位的黑子遙遙相對。
“玉叔當年總說,爹爹的棋太急,少了迂回。”她輕聲說,像是在對空氣說話,“可他不知道,爹爹的急,是怕遲了一步,身後的人就要遭殃。”
說罷又落下一子,黑子落在白子斜對角,形成呼應。她忽然笑了,仿佛看見溫北君正皺著眉思考,玉琅子則端著酒盞笑他:“這步棋臭得很,該罰酒三杯。”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著。瑾潼每日處理完軍務,總要回書房坐會兒,對著棋盤落子。一子落下,便輕聲說一句“爹爹該這麼走”,再落一子,又道“玉叔定要回這手”。陽光好的時候,她會搬張軟榻坐在窗前,看梅樹的影子在棋盤上晃動,像誰在悄悄挪動棋子。
那年冬天,梅花開得極盛。白瓣如雪,壓得枝椏微微下墜,香氣漫過宮牆,連街上的百姓都說是祥瑞。瑾潼摘下最大的一枝,插在書房的青瓷瓶裡,恰好對著棋盤。夜裡起風,花瓣簌簌落下,落在黑白棋子間,像誰悄悄落了一步溫柔的棋。
溫鳶進來添炭火時,看見瑾潼正對著棋盤笑,眼角的細紋裡盛著月光。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宮裡的老人說,當年溫將軍和玉先生總在這書房裡對弈,將軍的白袍和先生的白衣落在月光裡,分不清誰是誰,隻聽見棋子落盤的輕響,混著梅香漫出窗外。
“瑾潼,夜深了,該歇息了。”溫鳶輕聲說。
瑾潼點頭,卻沒起身,隻是伸手拂去棋盤上的梅瓣。指尖觸到那枚天元位的黑子時,忽然覺得溫熱,像是有人在對麵握住了她的手。她抬頭望向窗外,老梅的枝椏在月光裡勾勒出疏朗的影,像兩個並肩而立的身影,正在花下對飲。
後來,魏人又說,鳳儀宮的梅花開得一年比一年好,像是有兩個愛梅的魂魄,總在花下對飲。棋聲落進酒盞裡,濺起的不是漣漪,是永遠淌不完的時光。有年冬天,新入宮的小宮女說,深夜路過鳳儀宮,看見書房的燈亮著,裡麵傳來落子聲和笑聲,推開門卻隻看見滿室梅香,棋盤上的黑白棋子間,落著幾片新鮮的花瓣,像是剛有人下過一局未完的棋。
而那株老梅,每年春天都抽出新枝,枝椏上的舊痕被歲月磨得越來越淺,卻始終沒有消失。溫瑾潼知道,那道痕就像她心裡的記憶,會被時光溫柔包裹,卻永遠不會褪色——因為有些守護從不是結束,而是像這梅樹一樣,在歲月裡生枝長葉,讓那些未說出口的話、未赴的約,都在新的光陰裡,開出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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