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級的領導們考慮問題更全麵,他們每一個決定都牽扯到幾百人的飯碗,所以確實不那麼容易接受改變。”
“你先打造出一批樣品,到時候再帶去給領導們看,效果更直接,領導們更容易做出判斷。”
錢進點頭:“是的,林科長您說到我心裡去了。”
“我打算在我們大隊拿出幾支隊伍做實驗,到時候統計各支隊伍不使用工具、使用不同工具的情況下生產力數據。”
“正如您剛才所說,實踐出真知,把實踐數據一起交給領導看,肯定更有說服力。”
這是以後要論證一款工具性能最基礎的測試方案,林海卻聽的感覺新奇。
他對妻子說:“看看、看看,中央為什麼要恢複高考?因為我們國家的青年當中蘊含著無數的天才。”
“必須得讓他們接受更高層次的文化熏陶,必須得讓他們發揮更強的主觀能動性,這樣我們才能更好的建設社會主義。”
然後林海興致勃勃的說:“你把急需材料的清單交給我,我負責批條子。”
“這件事必須辦的要快,要爭分奪秒!”
林海不是官場混子,他是1960年憑本事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大學生,最賞識有知識能本領的人。
這次他主動挽留錢進在家裡吃飯。
錢進想走都不行。
他還拿出來一瓶五糧液:“我平時不喝酒,但你今天帶來的四款一線工人搬運車值得我為它們喝兩杯。”
事情辦的漂亮,錢進又喝了酒,回去的路上儘管寒風呼嘯但他不感覺冷。
前途一片光明啊我的錢哥!
好事還接二連三。
星期二上班期間,不光是林海托人給他送來批下的條子,政工科還派人通知他參加一個培訓班。
港務局主持的反走私培訓班。
錢進因為有實戰立功表現加上當初學習班上那篇發言稿寫的言之有物,港務局方麵有領導很賞識他,邀請他將發言稿內容做詳細補充,到時候去培訓班為學員們上一堂課。
這是相當大的榮耀。
搬運工在各港口工人裡地位最低,而負責反走私工作的海關和治安兩方麵工作人員卻是地位最高的那一類。
於是錢進能去給他們上課,光是這事傳出去都讓他手下的搬運工們感到驕傲。
錢進這邊看到通知後急得撓頭。
他有個屁的文字組織能力?
但他換角度一想這是好事。
他可以正大光明將魏雄圖從一線調到大隊辦公室裡了。
同時看到綜合管理科幫忙開的物資供應單,錢進又開始研究怎麼去攻略頂頭上司。
按理說他應該先跟頂頭上司彙報這工作。
可以錢進對楊勝仗的了解,這事怕是到了楊勝仗那環節就會被卡住。
到時候一旦被卡住他就沒法執行了,否則就是跟頂頭上司對著乾,那能行嗎?
所以他決定來個獨走暴動式的工作流程。
屆時楊勝仗同意他推行試用新型小車的方案是最好不過的,那樣錢進就可以獲得政策上的支持,由單位出資生產,不用鐵匠鋪再消耗自己的小金庫了。
如果楊勝仗不同意,那他就不推廣新型小車廣泛使用,先打造一批模型出來內部試用。
錢進自己掏腰包給手下工人增加幾樣新工具,楊勝仗總該沒話說的。
現在他的操作方案屬於下屬把準備工作做好了,上級領導拍板做決定即可。
拍板同意有可立即執行的方案。
拍板不同意也有可立即執行的方案。
於是做好準備後錢進讓魏雄圖幫自己寫稿子,他自己跑去找楊勝仗。
剛出門,胡順子把他給截住了。
胡順子有氣無力的說:“錢大隊這是要去哪裡?”
錢進看他這衰樣問道:“我要去找領導辦點事,你怎麼了?怎麼這個熊樣?生病了還是碰上什麼困難了?”
胡順子說:“錢大隊你說對了,我是碰上困難了,大困難!”
“唉,其他隊的工頭都知道你以前是我的兵,結果轉個頭掉個腚的工夫,我成你的兵了。”
“唉,他們都笑話我,這樣我還怎麼開展咱隊裡的工作?”
錢進一聽笑了:“這麼回事啊?簡單,我能幫你辦。”
“怎麼辦?”胡順子問。
錢進說道:“你彆乾工頭了,讓拐叔當工頭吧,這樣咱倆就不相乾了……”
“相乾、相乾,非常相乾。”胡順子立馬精神抖擻,“其實我剛才擱這裡跟你開玩笑呢,嘿嘿。”
“是這樣的,錢大隊,我之所以說我這個工頭的工作沒法乾了,是我隊裡人突然少了一大截。”
“本來我隊裡人就少,所以上頭當初才把你、小魏和成功分到我隊裡。”
“現在你和小魏都走了,康信念那條老狗又稱病不上班,我人更少了呀!”
這是事實。
錢進說道:“放心,你隊裡是我的娘家,我還能讓娘家吃虧?”
“你當我為什麼去找領導?就是要去給你要人!”
胡順子頓時喜出望外:“講義氣,你真講義氣!”
錢進讓魏雄圖寫了一份增工申請公文,讓胡順子簽字。
胡順子開開心心離開:小錢真行啊,吃水不忘挖井人。
中途忽然撓撓頭:不對呀,小錢要去給我找領導要人,不應該提前準備好增工申請嗎?怎麼還得等我去了現寫?
他琢磨一番,沒琢磨出個一二三,便索性不琢磨了繼續去乾活。
錢進去了市供銷總社,直奔部長辦公室。
楊勝仗的辦公室像座革命曆史博物館。
牆上的舊扁擔掛著‘支前模範’錦旗,玻璃板下壓著淮海戰役的功勞簿,連鐵皮暖壺都套著印有‘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絨布套。
當錢進展開推車設計圖時,楊勝仗表現跟林海不一樣。
他也挺感興趣的,但聽過講解後搖搖頭:“你想法很好,但以後要少想多乾。”
“歌裡怎麼唱的?咱們工人有力量!咱們不需要搞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
“我不想翻老黃曆,可有些事得告訴你們年輕人,四八年轉運彈藥,我們部隊當時的支前搬運隊那些同誌用肩膀挑著三百斤的箱子還是健步如飛!”
錢進苦笑。
老乾部們確實為祖國江山流下了數不儘的汗水。
可也不能沒苦硬吃吧?
但他知道職場上有個潛規則,就是不要妄想說服你的領導。
這樣他不爭辯,絕對不讓老同誌感覺到自己要挑釁他的權威,直接低頭垂手擺開洗耳恭聽的架勢:
請狠狠的教育我吧!
果然,老工人對他的態度很滿意: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有闖勁、有想法,這是好事,但是需要記住,萬事以穩為主!穩定壓倒一切!”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咱們搬運工隊伍靠的是什麼來取得勞動成績?”
“靠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難的精神!”
“可是最近兩年我發現咱們的工人同誌們出現畏難情緒了,沒有吃苦耐勞精神了,這種情況下你還要設計減輕他們工作力度的工具,不是更助長他們偷奸耍滑的歪風邪氣嗎?”
錢進讚同的點頭,說道:“是的,楊部長,我在一線的時候也發現了,同誌們畏難如畏虎啊。”
“大家完全沒有人心齊、泰山移的勞動信念了,更沒有我多吃一點苦、彆人少受一點罪、祖國更快走一步的想法。”
楊勝仗一拍桌子說:“是吧?你也發現了?你的洞察力真不錯。”
“看來這個問題……”
錢進說道:“這個問題必須得重視,必須要解決。”
“我的想法是,不能像以前那樣光憑同誌們的勞動積極性來完成任務了,直接給他們製定勞動計劃,要加考核,完成考核的有獎勵,完不成考核的要懲罰!”
“拿胡順子隊來舉例,如果搬運煤炭,他們現在一天也就搬運個二十噸。”
“直接把任務提升到三十噸!用三十噸的標準來考核他們!”
楊勝仗濃眉緊蹙。
我一個激進分子都覺得你提議激進。
錢進說道:“部長你不要以為他們乾不完,沒問題的,人的潛力是無窮的,他們肯定能完成這樣的勞動任務。”
“即使憑借現在的本事完不成,等給他們換上點新工具了,他們總能完成……”
聽到這裡楊勝仗笑了起來。
他能當領導可不是靠溜須拍馬也不是靠功勞簿,而是有真材實料:
“你小子想方設法要我支持你進行工具改革啊?”
他又說:“你剛才的想法不對,小錢,咱們是社會主義國家,要合理利用工人的勞動能力,而不是不能壓榨工人的勞動能力。”
“另外我說一個不支持你生產這些工具的根本原因,現在國家條件差,工農業發展都有困難,咱們應該想方設法為國家節省勞動資料,而不是去浪費勞動資料!”
“你這些車子都是純鐵精鋼的,好家夥,這麼一台車子能造多少個鐵鍁鋤頭?這點你有沒有想過?”
錢進急忙解釋:“骨架確實是鋼鐵材質,但用料最多的車板可以用木頭材料。”
“再一個我們可以先生產幾台車子放到一線去試一試,如果有了這種新工具的加持,工人們可以在沒有遭受生產力壓榨的情況下就能翻倍完成勞動任務,這豈不是好事嗎?”
老工人坐下喝水。
他沉思了一陣點點頭:“行,我是希望咱們能為國家建設做出越來越多貢獻的。”
“那就這樣吧,我幫你聯係工廠看看能不能生產出這種小車。”
錢進急忙說:“我已經聯係了一個公社的鐵匠鋪,隻要您一聲令下,他們就開工。”
楊勝仗拿起煙鬥開始吸煙,笑道:“好小子,我看用不著我下令,他們已經開工了。”
錢進連說哪能哪能。
領導們真是不好糊弄。
錢進還有點私事,就跟楊勝仗套近乎:“領導您剛才說支前搬運隊的事,您解放戰爭時候是在支前隊伍裡頭?”
“我在下麵的紅星劉家生產隊支農來著,他們隊裡有一戶人家就是支農民兵後人。”
楊勝仗挺感興趣:“是嗎?他有沒有說長輩是哪支支前隊伍的?”
錢進搖搖頭:“您是哪支隊伍的?回頭我跟他聊聊,說不準還能找到故人。”
楊勝仗笑起來:“恐怕夠嗆,我其實是在野戰部隊乾政委,早些時候在晉冀魯豫野戰軍,後來解放戰爭部隊改建,我被調到了三野。”
“解放海濱的時候我兼職負責了一部分後勤工作,就是支前民兵總隊的運輸工作。”
錢進大驚。
他以為老工人隻是個支前民兵,運氣好進入供銷總社一步步熬到了這職位。
現在聽來怎麼這是高級軍官的履曆?
他吃驚的問道:“那、那您……”
後麵的話不好問下去了,他意識到這點後訕笑一聲閉上嘴巴。
楊勝仗摸了摸粗糙的頭發說道:“奇怪我怎麼從部隊轉到供銷係統?”
“建國後軍政工農大調整嘛,52年我們原晉冀魯豫的政治委員都脫離部隊去政府政務院當了副總,我被調整到供銷係統有什麼可奇怪的?”
“我到供銷係統來,還是當時我們老政委指點的呢。不過我沒什麼能耐,就是身子骨不錯,能乾點活,嗯,現在負責咱們市的倉儲運輸工作,為人民服務。”
錢進更吃驚。
晉冀魯豫野戰軍不就是劉鄧大軍嗎?
那麼老政委……
楊勝仗沒給他繼續聊下去的機會。
近乎傾瀉的交談幾句後,他揮揮手說道:“行了,我看你沒問題了。”
“你先打造這些車子看看吧,看看它們的造價,看看它們的能耐。”
錢進磨磨蹭蹭。
他又問:“還有彆的事?沒事了趕緊上班。”
錢進拿出增工增員申請書說明情況,最後公正的給出評價:“胡順子隊那邊確實缺人。”
楊勝仗咂咂嘴,說道:“應該給他隊伍裡調幾個人。”
“嗯,我跟勞資科說一聲,再加幾個臨時工編製過來。”
錢進說道:“人員方麵,能不能考慮一下已經在港口工作的知青?”
“第一給他們安排工作,第二他們是熟練工,上來就能乾活。”
楊勝仗擺擺手:“這是勞資科的事情,招工是一件很複雜的工作,涉及到多個單位協同,咱們不要把手伸的那麼長。”
“不過你的提議挺好,他們條件確實適合加入咱單位的一線,可以優先考慮他們。”
錢進精神振奮。
楊勝仗隻要願意接收港口知青搬運隊成員,那他就能操作!
這樣老部長批了條子,寫了倉儲運輸部需要增工增員的申請。
錢進拿了條子,說順路給送過去,開開心心的離開了。
看著他的背影,老同誌又看向牆壁。
以前老戰友用過的老棗木扁擔依然高懸牆頭,宛如一柄丈量時代的標尺。
隻是這尺子,到了新時代就要增添新刻度。
他歎著氣搖搖頭,目光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