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要下鄉的那晚,他和魏清歡躺在床上,誰也沒睡著。
抵死纏綿!
一直到午夜,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來,在床上、水泥地上畫出一片晶瑩剔透的白。
“去了那邊人生地不熟的,你自己多注意。”魏清歡幫丈夫擦汗,聲音悶悶的。
“我們都下過鄉,知道鄉下條件差,如果有什麼受不了的彆逞強,慢慢適應……”
錢進聽出她語氣中的糾結,便伸手摟過妻子滑溜溜的肩膀:
“彆擔心,一切會好好的,再說我不是周末回來麼?咱們隻是短暫分離。”
兩人情投意合,自從結婚後便整日膩歪在一起,如今突然要分開,魏清歡有些不自在。
她自認不是一個矯情的女人,也知道自家丈夫不是矯情的男人。
可得知丈夫要降級下鄉當售貨員,還是心裡有些惶恐。
她倒是寧願自己下鄉呢。
哪怕是去鄉下的小學初中當老師也沒關係。
“我會每天給你寫一封信的。”錢進輕輕拍了拍妻子光潔的後背。
“你不用擔心我,倒是你在這裡還得看孩子還得忙工作還得幫家裡人做飯,要注意休息。”
魏清歡沒說話,但錢進感覺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沒幾個小時,天剛蒙蒙亮女老師就起床給錢進包餃子。
上車餃子下車麵,這是當地風俗。
晨霧還未散儘,晨曦剛剛萌發。
屋子裡還得開燈光照明。
魏清歡踮腳從碗櫃頂取下白瓷麵盆,錢進趴在床上將下巴墊在手背上看。
羊毛衫緊致掐起的纖腰在熹微晨光裡彎成一截嫩柳。
他突然想到,自家嬌妻該去學舞蹈而不是學音樂。
供銷社特供的富強粉簌簌落在盆底,魏清歡做飯時候總是專心致誌。
她舀水的手腕懸得極穩,水線沿著鋁瓢邊沿淌成一道銀弧,正正淹沒麵堆中央的凹坑。
‘剁剁剁’,雙刀在榆木案板上響起馬蹄音。
錢進想要幫忙,魏清歡將他推開:“君子遠庖廚,再說今天你要出遠門,哪有讓你包水餃的道理?包給自己吃嗎?”
先前剁肉導致嬌軀震蕩,她綰起的發髻鬆了一綹,青絲垂在凝脂似的頸側,隨剁餡的勁道輕輕晃悠。
錢進去拿了個發卡給她夾住頭發,笑道:“隻是七八十公裡的路程,算什麼遠門?”
魏清歡不說話,繼續專心剁肉。
肥瘦相間的五花肉漸漸化作粉潤的雲絮,混著碧玉般的蔥末,淋上小磨香油時騰起的香氣讓錢進忍不住咂咂嘴。
魏清歡是麵食高手,麵團在她掌心旋成雪白的陀螺,擀麵杖滾過三遭便成了蟬翼般的圓片。
她白蔥段似的指尖掐起麵皮,手指一抖便兜住鼓囊囊的肉餡,指腹翻飛間捏出勻稱的褶,很快一個個水餃擺放在了蓋墊上,活脫脫是一尾尾月牙形的胖魚。
包水餃比蒸包子快得多。
畢竟不用醒麵、發麵。
包水餃的時候魏清歡也燒上了水,等水餃差不多了,水便燒開了。
‘滋啦’一聲,熱水入鍋冒起騰騰熱氣。
頭鍋餃子滑進滾著菊花瓣的沸水。
魏清歡撩起圍裙擦汗,蒸汽熏得她兩腮飛紅,銅勺攪動時露出的半截小臂凝著細密水珠,像沾了露水的藕節。
錢進不能再看下去了。
越看越不願意離開妻子。
上輩子他看片都沒看到過這麼好的女人。
魏清歡跟養兒子一樣養錢進。
水餃出鍋都用不著錢進去端盤,她給送上了飯桌:“還要蘸蒜泥嗎?今天要去汽車站吧?到時候難免跟人說話,吃蒜嘴裡有味。”
錢進搖頭。
他倒不在乎有沒有味道,大不了待會嚼兩粒口香糖,主要是他不想讓魏清歡費勁。
因為一旦他要吃蒜泥,魏清歡肯定是自己忙活。
錢進夾起餃子吹了吹。
透亮的皮子裹著顫巍巍的肉丸,咬破的刹那滾燙汁水迸濺,在粗瓷盤裡汪成金黃的油星子。
這是大蔥豬肉餡水餃,在當下的年代就沒幾戶人家吃得上,哪怕是過年的水餃絕大多數人家也得拌上白菜。
實際上不管城鄉,老百姓平日裡吃的是素水餃,逢年過節吃肉水餃也是往素菜裡加點肉星子甚至用上點葷油就算了事。
魏清歡很過日子,即使跟著錢進後也很少會包純肉水餃。
也就是說,錢進並非是經常可以享受這等美味。
水餃當前他顧不得燙,鼓著腮幫子咀嚼品味,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誇讚:“好吃不過餃子,好……”
魏清歡陡然扭頭看他。
錢進趕緊說:“好受不過倒著。”
倒著在海濱市是方言,是躺著的意思。
魏清歡聞言抿嘴笑起來,上前用指尖抹去他嘴角油花。
錢進喉頭咕咚咽下水餃,後知後覺燙麻的舌尖品出蔥薑末的辛香,混著豬油潤進五臟六腑的暖。
很快印著紅雙喜和紅忠字的盤子隻剩一圈打著旋的油花兒,映著魏清歡解圍裙時旋開的腰肢,比水餃油汪汪的肉餡還勾人。
錢進合計還有時間。
“到了那邊,先看看供銷社宿舍配備的被褥什麼樣,不行的話趕緊給家裡打電話,我好給你送被褥。”魏清歡一邊往帆布包裡塞衣服一邊叮囑。
“月州比海濱市裡冷,我給你帶上了棉衣,到時候你不用洗,回來的時候給我捎上。”
錢進默默點頭,從後麵環抱住她的纖腰。
東方的天空已經有太陽冒頭。
晨曦染上了橙紅。
有些曖昧。
魏清歡沒有拒絕什麼,她要轉身迎合,錢進輕聲說:“你彆動,就這樣……”
於是等到錢進出門的時候,還得女老師幫他提上行李包。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寂靜的街道上,誰也沒說話。
女老師是因為夫妻之間頭一次的彆離而有些感傷。
錢進是除了走路真沒有彆的力氣了。
路過一棵開滿桃花的樹時,一陣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落在他們身上。
“真好看。”魏清歡突然說,伸手拂去錢進肩頭的一片花瓣,“等你回來,恐怕花就要謝了。”
錢進說道:“你這朵花不會凋謝就好。”
早上的公交車人很多,兩人好不容易擠上車。
他其實可以騎摩托車去汽車站,奈何魏清歡不會騎車到時候沒法騎回來,再一個早上天冷,騎摩托車很遭罪。
錢進暗道還是得買一台轎車家用,可惜現在條件不允許。
汽車站就在市區中心,人聲嘈雜,售票窗口前排著長隊。
錢進買了一張去月州的票,到時候他得先去縣供銷社報道,再安排去公社。
發車時間還早,他和魏清歡站在候車室的一角,周圍都是提著大包小包的旅客。
“回去吧,你還得上班。”錢進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彆遲到了。”
魏清歡搖搖頭:“我看著你上車再走。”
乘務員舉著鐵皮喇叭開始通知去月州的旅客檢票。
好些人烏壓壓的往前擠。
錢進拎起行李,兩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裡麵裝著魏清歡給他收拾的東西。
汽車喇叭聲響起,催促旅客上車。
錢進最後看了魏清歡一眼,轉身走向乘務員檢票準備登車。
此時車裡已經沒座位了,他的票成了站票。
結果等他上車的時候司機打眼一看又兩看三看:“嘿,同誌,你是不是姓錢?”
錢進點頭:“對,我叫錢進……”
“嗨,錢哥啊!”年齡明顯比錢進更大的司機歡呼一聲,“我是喬哥的師弟,我倆一個師傅學的開車,平日裡經常一起喝酒。”
司機圈子很小。
錢進跟半個海濱市的貨運司機幾乎都混熟了,所以隻要他願意,全海濱市各類司機的關係都能找到。
司機對隨車的女售票員吆喝:“小琴你乾啥呢?這麼沒有眼力勁,這是我哥的哥,趕緊幫他拎行李呀。”
錢進急忙上車:“沒事沒事,我能拎得動,正好待會我當板凳坐著,不用麻煩售票員同誌了。”
司機熱情的說:“錢哥你這不是打我的臉嗎?我能讓你站著或者坐行李?”
售票員有座位,就在車門前,屬於是個黃金座位。
錢進百般推讓,司機和售票員非讓他坐在這個座位上。
滿車擁擠的乘客羨慕的看他。
還有媽媽教導孩子說:“好好學習考大學,以後當乾部,跟這個叔叔一樣出門誰都得供著。”
錢進大為尷尬。
要是可以他想下車。
還不如讓供銷總社安排個車送他下鄉呢。
他本意是不搞特權,如今在滿車乘客眼裡他就是特權階級。
還好他沒有去搶占其他乘客的座位,否則他真沒臉了。
車喇叭響起。
在當下已經屬於新型客車的黃海牌客車搖搖晃晃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