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不僅僅是節氣上的春天來了,社會上的春天也來了。
現在國家抓買賣不像以前那麼緊張,公社主乾大街上時不時有人來賣點東西。
當然現在還是以生產隊的集體名義來賣,有賣蔬菜水果的,也有生產隊殺了豬殺了羊來賣的。
錢進出去背手溜達。
不巧,今天沒有賣豬肉也沒有賣羊肉的。
就在他轉悠的時候,有人衝他吆喝一聲:“領導!”
聲音洪亮,來自路邊。
錢進扭頭從幾個擺攤的人裡看到了張熟悉麵孔,是忠莊生產隊的隊長鐘見虎。
鐘見虎蹲在柳樹下。
此時柳樹抽青,風一吹,柳枝搖曳、柳葉唰唰的響。
樹下擺著幾個濕漉漉的竹簍,鐘見虎黝黑的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
錢進支好摩托車走過去:“老鐘,賣什麼呢這麼高興?”
“剛撈的河鮮。”鐘見虎掀開蓋在竹簍上的芭蕉葉,“香椿是今早現摘的,您瞅瞅這嫩勁兒。”
錢進一聽來勁了,趕緊湊上去看:“好啊,我正需要點這樣的好東西。”
尿素袋子鋪在地上,上麵紫紅色的香椿芽整齊地捆成了小把,葉尖上還掛著水珠。
旁邊的竹簍裡,田螺在淺水中吐著泡泡,河蚌微微張著殼,露出裡麵嫩白的肉。
最下麵的簍子裡,小河魚銀光閃閃,泥鰍扭動著滑溜的身子。
錢進蹲下身,拈起一顆田螺對著陽光看了看:“吐過沙了?”
“在清水裡養一天了,而且本來就沒什麼沙子,這是清水河的田螺,為啥俺那條河叫清水河?因為它沒什麼泥沙,河水清了。”鐘見虎搓著粗糙的手掌。
“對了,領導,聽說姓馬的搞破鞋完蛋了?”
錢進說道:“對,不務正業跑到縣城招待所裡搞破鞋,結果被他老婆和我們單位領導抓了個正著。”
“他老婆當場抽了他一頓,你是沒在現場,那家夥腦袋被臉盤打的流血,本來他頭發就不多,挨抽以後更少了,哈哈……”
鐘見虎很痛恨馬德福,因為正是馬德福撐腰,他們上遊的鄰居生產隊趙家莊才能欺負他們忠莊。
如今得知馬德福吃癟,他高興的哈哈大笑:“那你們單位沒處分他?”
“怎麼可能沒處分呢?”錢進樂嗬,“他被擼了,不過沒被開除,有點可惜。”
鐘見虎扼腕長歎:“怎麼不把他送去坐牢呢?”
錢進跟他一邊閒聊一邊看了這些東西的品質。
確實是好東西。
小河魚和泥鰍全都鮮活,田螺吐了沙子,河蚌不大卻肥碩。
這正是錢進需要的東西,便說:“正好縣裡來了領導,我給他們弄點河鮮吃,來,你全給我吧,什麼價格?怎麼算賬?”
鐘見虎痛快的說:“算什麼賬?上次你請我喝酒,這次我請你吃下酒肴,拿走吧!”
“這點東西你拿過去,給同誌們嘗嘗鮮。”
錢進搖搖頭,從兜裡掏出皺巴巴的鈔票:“公是公,私是私。我請你隻是喝了兩杯酒,那是朋友的酒,這次我是要為單位辦事,這些河鮮我得按市價買。”
他仔細檢查著河鮮的品質,捏起一條泥鰍看了看鰓,“確實新鮮,你趕緊給我算賬,我著急回去做飯了。”
“這哪成!”鐘見虎急得直擺手,“你這不是打我臉嗎?”
“你要不收錢,我就去彆處買。”錢進故意板起臉,“我跟你說實話吧,馬德福那破鞋被擼了,縣裡領導讓我代理主任職務。”
“你明白了吧?你想讓我剛上任就犯錯誤?”
“告訴你,鐘見虎,我錢進不是馬德福,不會搞公款吃喝更不會搞下鄉蹭吃蹭喝這種事。”
“你要是覺得我錢進人不錯,想跟我結交個朋友,那你就老老實實算賬……”
鐘見虎聽到這裡高興的蹦起來:“好家夥,你當供銷社主任了?哎呀我的老天爺,咱自店公社的天可算是晴朗了!”
錢進說道:“彆誇張,來來來,趕緊給我算賬。”
鐘見虎是個爽快人,還是揮手:“我不要錢,你錢主任上任,我作為朋友給你送點鮮貨這是不是應該的?還是說我把你當朋友,你不把我當朋友?”
“你要是非得給我錢,那你就去其他人家買吧,你就是看不起我這樣的泥腿子!”
錢進無語。
這家夥可是夠倔強的。
於是他一摸身上除了錢和票沒彆的東西,索性把各種票拿出來塞給他:
“你們隊裡需要這個吧?彆跟我瞎客氣了,非得我把我手表送給你才行?”
鐘見虎笑道:“那敢情好,我家三代泥腿子,還沒戴過乾部表呢。”
錢進更爽快。
對他來說手表是小意思。
他當真擼下手表給鐘見虎塞進了兜裡:“走,給我把東西送貨上門。”
鐘見虎懵了。
不是吧,阿進,你玩真的?
他趕忙解釋說是開玩笑。
錢進才不跟他開玩笑,當真送了他手表:“咱們以物易物,正好不違反國家經濟政策。”
回到供銷社後院,金海正蹲在井台邊刷洗搪瓷盆。
幾個竹簍送進來,他笑道:“喲,二虎你怎麼來了?給我們送好東西?”
鐘見虎訕笑:“跟錢主任給我的東西比,我給你們送的都是破東西。”
錢進說道:“你可彆跟我瞎扯了,不像個爺們,把鮮貨倒出來,然後你給我滾蛋。”
鐘見虎嘿嘿笑。
隨著泥鰍田螺等鄉下鮮貨進入搪瓷盆,金海讚歎:“確實是好東西啊。”
錢進問:“劉科長他們幾點能回來,有數沒有?”
金海說:“老趙有數,肯定是十一點半進門,到時候洗把手吃飯。”
說著他順手接過裝田螺的搪瓷盆:“我去換遍水,讓它們再吐吐沙。”
錢進挽起袖子,在院裡的石板上磨起菜刀。
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磨刀石“嚓嚓”的聲響中,刀刃漸漸泛起寒光。
他們正做準備工作,鐘見虎後麵又滿頭大汗的回來:“還得有這個,領導們,光那些鮮貨怎麼吃?”
錢進一看,這家夥又送來了一籃子的雞蛋和一大盤豆腐。
他說:“香椿得炒雞蛋,泥鰍可以鑽豆腐,你們就吃吧,絕對鮮亮!”
這年代的雞蛋可是正兒八經的土雞蛋。
幾個雞蛋打入粗瓷碗裡,蛋黃像融化的金子,陽光下亮的能反光。
錢進沒跟他客氣,畢竟他送出的是一塊機械表呢。
鐘見虎離開,金海幫忙:“這雞蛋夠了吧?”
錢進甩了甩刀上的水搖頭:“再打四個,香椿炒雞蛋是借香椿的鮮吃雞蛋的香。”
金海咋舌:“你們城裡人就是能下狠心,炒個香椿十個雞蛋啊?”
錢進笑而不語,開始忙活。
他抓起一把香椿,嫩芽在案板上堆成小山。
菜刀起落間,紫紅的葉梗變成均勻的細末,清冽的香氣彌漫開來。
要正兒八經做菜,爐子就不夠用了。
不過這三進院裡是有廚房的。
金海去燒火,灶膛裡的鬆木柴“劈啪”作響,鐵鍋燒得冒起青煙。
隔壁桌上,吐淨沙的田螺正在笊籬裡瀝水。
錢進捏起一顆,螺蓋“啪”地縮了回去。
很新鮮。
熱鍋涼油,火候正好。
現在距離劉新輝回來還有段時間,但辣炒田螺適合當涼菜,所以可以提前準備。
他往鍋裡扔了把乾辣椒,爆香後倒入田螺。
醬油沿著鍋邊淋下,“嗤”地騰起醬香,商城有專門的炒田螺醬,都不用其他調味料了,帶進去一袋子醬料,正好把袋子塞進灶台下燒掉。
最後撒上一把野蒜末,紅亮油潤的辣炒田螺就出了鍋。
清洗河蚌的金海聞著味道進來,粗大的喉結一個勁抖動:“這味道,過癮啊!”
錢進示意他嘗嘗:“有點辣,劉科長是湘西人,所以我特意多放辣了。”
金海問道:“你怎麼知道他籍貫的?”
錢進說道:“湘西口音還挺獨特的,我有個朋友就是這口音。”
金海嘗了一顆,辣得直吸氣卻舍不得吐出來。
大水桶安靜下來,河蚌在裡麵開始“咕嘟”吐著泡泡。
錢進撈出一個,刀尖順著蚌殼縫隙一劃,愣是沒劃開!
這年頭純野生的河蚌,力氣極大。
金海擼起袖子:“我來!”
錢進叮囑他:“小心彆割傷手。”
金海滿不在乎:“乾了五十年這個事了,小意思。”
錢進問道:“那你今年多大?”
金海下意識說:“四十八啊。”
然後他沉默了。
但他確實很會翹河蚌。
手腕一抖,刀片擠進去,再一使勁,肥厚的蚌肉就顫巍巍露出來了。
他麻利地去掉鰓和泥腸扔進水裡,錢進把蚌肉切成薄片,在陽光下像玉一樣透亮。
“真漂亮!”錢進讚歎,“真是好東西!”
河蚌不好做,嫩了會發腥,老了會很柴。
錢進用來炒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