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二妹帶人打開,定睛一看紛紛驚呼:“嗬!”
金海搓著手說:“你們大驚小怪什麼?還不趕緊給人家——嘿喲,牛逼!”
塑料袋裡油乎乎的菜肴露出麵孔。
全是硬菜!
梁二妹帶著人手忙腳亂地解開塑料袋。
一袋菜一個盤子。
她讚歎道:“國營飯店的廚師就是講究,就是不一般,你們看看人家都給咱提前準備好了。”
“這燒雞真肥,肚子好鼓……”
打開一看,裡麵塞了滿滿的香菇。
香菇吸滿了雞油變得油汪汪,讓金海家親戚麵麵相覷:“燒雞還有這個做法呢?”
隨後樓小光走出來。
頭戴廚師帽、身穿廚師服,腳上是國營第二飯店配備的水靴。
渾身上下一片白。
本來因為他年輕而對他水平有所疑慮的金家人此時唯有敬重。
有人開始低聲讚歎:“秤砣雖小壓千斤啊。”
樓小光又將兩套刀具拿出來。
新式刀具擺開,更引得不少人來圍觀。
他們家裡做飯都是一把刀,哪裡見過這麼多樣式非凡的刀具?
晨霧飄蕩,晨曦漸亮。
太陽升起來了。
錢進在供銷社忙到了九點鐘才出發,張愛軍騎著摩托車回來接他,把他接到了金海家裡。
他打眼一看,今天金海穿著嶄新的藏藍滌卡中山裝,胸前的口袋裡彆著兩枝塑料花,花莖上還纏著紅綢帶。
看到錢進到來,他快步上來伸出雙手:“錢主任您來了?快快快,裡麵坐,金龍你陪著我們主任去喝茶。”
錢進擺手:“不用管我,你們忙你們的,今天吉時是什麼時候?”
金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現在結婚不講究那麼多,待會看司機怎麼跑吧。”
現在結婚甚至不辦婚禮。
國家倡導全社會節儉,普通人家結婚就是男方用自行車把媳婦拉回來,條件差的是用個小推車把媳婦推回來。
甚至沒有喜宴,新人對領袖像和父母鞠躬,左鄰右舍和親戚們來了做個見證即可。
金海這身份在農村屬於體麵人,所以他家兒子的婚禮辦的隆重。
卻也隆重的有限,現在沒有什麼傳統活動,派車帶著彩禮去接媳婦,接回來就開飯。
但這已經足夠叫生產隊的其他人家仰望了,錢進聽到金家有人說:
“咱生產隊頭一次出動小貨車去接人,上次隊長家閨女出嫁,也隻是來了一輛摩托車……”
臨近中午,生產隊的孩子們忽然喊叫著從村口跑進來:
“來了來了!”
遠處土路上,一輛解放牌小貨車披紅掛彩地緩緩駛來。
這輛不算新的小貨車的車頭綁著大紅綢花,反光鏡上係著紅布條,駕駛室玻璃上貼著剪紙喜字,被春風吹得撲簌簌響。
錢進放下茶杯走出來,整了整胸前的黨員徽章。
他今天特意換上了當初去給海關講課時候那件灰呢子中山裝,口袋裡彆著兩支鋼筆,一支紅的,一支金的——這是當證婚人的體麵。
金海鄭重的邀請了他給新人當證婚人。
小貨車“嘎吱”一聲停在家門口。
車廂裡,三轉一響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永久牌自行車係著紅綢,蝴蝶牌縫紉機蓋著紅布,金陵牌手表躺在玻璃盒裡,紅燈牌收音機紮著紅繩。
十六條腿的家具整齊地碼在車廂兩側——四把折疊椅、一張方桌、一個三門衣櫃和一張雙人床,漆色還新鮮著。
“乖乖,這排場!”人群裡炸開了鍋。
幾個後生數著車廂裡的腿,婦女們則圍著縫紉機嘖嘖稱奇。
有的媳婦湊上去看了看,然後紅了眼眶:她們結婚時隻有一張新床或者是兩個紅搪瓷盆、紅暖壺,有的甚至隻有個木頭針線盒。
新郎金大國跳下車廂,軍綠色的確良襯衫口袋裡彆著支英雄鋼筆。
他轉身去扶新娘子,新娘子的紅皮鞋在車踏板上一滑,差點栽進他懷裡,引得眾人哄笑。
她的大紅嫁衣是的確良料子的,陽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兩條麻花辮上紮著紅頭繩,隨著動作一甩一甩。
金海去把蓋在領袖半身像上的紅綢段掀開,請領袖同誌來見證這樁婚禮。
錢進清了清嗓子,從兜裡掏出張紅紙。
人群衝他指指點點:
“這就是錢進,供銷社新主任……”
“他厲害的很,馬德福在他眼前就是個新兵蛋子……”
“他人可好了,剛當官就給全公社的五保戶和軍烈屬家庭發了東西,發的東西可多了,真叫人眼饞……”
錢進開始念證婚詞,這個是有固定格式的:
“各位革命同誌,今天……”
劈裡啪啦的聲音響起。
生產隊會計點燃了掛在槐樹上的千響鞭炮,硝煙頓時彌漫開來,紅色的碎紙屑像花瓣般紛紛揚揚。
待硝煙散儘,錢進繼續念道:“金大國同誌和王曉紅同誌,在共同勞動中建立了革命感情……”
“現在,請新人向領袖像鞠躬!”
堂屋正中的領袖像下擺著張八仙桌,桌上供著個紅紙包的《領袖語錄》。
新郎新娘深深鞠了三躬。
“向革命家長鞠躬!”
金海坐在條凳上,膝蓋不住地發抖。
當新人鞠躬時,他慌忙站起來還禮,差點碰翻了桌上的搪瓷茶缸,又引得滿院子的圍觀人群一陣哄笑。
沒有夫妻對拜環節。
最後錢進從兜裡掏出兩本紅皮結婚證,封麵上燙金的國徽閃閃發亮。
他把結婚證交給兩人,婚禮就算結束了。
寬敞的院子裡響起《東方紅》的旋律。
錢進定睛一看,好家夥,老物件:
原來是金海請了公社的廣播員,生產隊還沒有通電呢,廣播員搬來了一台手搖留聲機,用柴油機供電。
《東方紅》旋律流淌,錢進帶頭鼓掌,掌聲像雨點般落在新人身上。
新娘子撒喜糖。
不管大人小孩老人都在哄搶。
場麵極其熱烈。
錢進趁機也搶了兩塊,不圖彆的,重在參與。
這年頭的婚禮很有氛圍。
尤其是到了吃飯的時候。
今天是個好日子,天氣很好,正午的陽光把大院曬得發燙。
八仙桌擺開了,每桌中央都放著個印有“囍”字的搪瓷盆,盆裡是白菜燉粉條,上麵漂著幾片亮晶晶的肥肉。
孩子們圍著桌子轉,家裡大人死死盯著他們,生怕他們丟人現眼。
錢進被讓到主桌,麵前擺著碗浮著油花的雞蛋湯。
大隊和生產隊的領導乾部坐過來,眾星拱月一樣拱錢進。
很多人去看樓小光做菜。
新媳婦以後有的是時間看,海濱市裡國營飯店的大廚卻是隻能看今天一次。
兩口大鐵鍋下,柴火劈啪作響。
樓小光係著雪白的圍裙,額頭上沁著汗珠,正用長柄勺攪動著鍋裡咕嘟冒泡的醬汁。
他頭頂的廚師帽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孩子們踮著腳比賽數帽子上的褶子。
“這可是正兒八經國營飯店的大廚!”金海挺著胸脯向賓客介紹,手指徑直指著樓小光圍裙上繡著的“海濱市國營第二飯店”紅字。
他說話時,臉上頗有傲氣。
從海濱市裡請來了廚師,這在全公社是頭一號。
樓小光眼觀鼻、鼻觀鍋,他學著管大寶的架勢飛快忙活。
手腕一抖,鐵勺在鍋沿“當”地一敲,就像和尚敲鐘。
金黃色的油花在醬汁表麵綻開,八角、桂皮的香氣猛地竄出來,周圍人群不約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氣。
錢進準備了五道硬菜,所以金海家備菜壓力小,樓小光做菜的壓力也小。
一盆白菜燉豬肉是主菜,這個是大鍋菜燉的多,每一桌一盆子。
另外是炒土豆絲、醋溜白菜、蝦米嗆油菜之類的簡單菜式。
樓小光已經做好了,剩下的是主菜。
主菜全是預製菜,隻要加熱就行。
樓小光謹記錢進叮囑。
好好表現,要有格調。
他手中鐵勺舞動的跟雜耍一樣,時不時揮舞切菜刀剁蔥花剁出馬蹄音。
一鍋四喜丸子加熱完成。
盤子擺開,他甩動長勺一次四個丸子送入盤裡。
四個醬色的大肉丸在盤子裡微微顫動,表麵裹著的芡汁晶瑩透亮,能看見裡麵若隱若現的粉紅色肉粒。
綠色香菜葉和白色蔥白碎點綴其間,他指著說道:“祝新人日後做人清清白白,日子卻是紅紅火火!”
“好!”不少人叫好。
金海倒酒。
隨著四喜丸子上桌,飯桌上菜肴已經不少,可以開席了。
四喜丸子放下,每個桌上都有十幾雙筷子齊刷刷伸上去。
都是同事,二級分銷站的工作人員也來了,被安排在一桌上。
李衛國夾了半個丸子,褐色的肉汁順著筷子往下淌,他急忙一口咬上去。
牙齒先是碰到酥軟的外皮,接著是彈牙的肉餡,最後咬到顆脆生生的荸薺粒。
“唔!”李衛國鼓著腮幫子說不出話,隻能豎起大拇指。
打過他的韋全民鄙夷的說:“德性!”
他下手晚了,隻搶了一小塊丸子。
然後他往四周看,看到陳楷搶到了一整個丸子。
他正要去分一塊,卻見陳楷熱忱的將丸子放到了桌上唯一女同誌曹梨花麵前:“梨花,吃,你最近憔悴了……”
曹梨花將丸子放回去。
主打一個老娘跟你們劃清界限。
接下來是炸雞柳。
這是所有人沒有見識過的菜肴。
金黃色的雞柳堆放整齊,每一根都裹著細密的麵包糠,炸得蓬鬆酥脆。
有個膽大的小子趁人不備偷抓了一根,燙得在兩手間倒騰,嘴裡“嘶哈”直叫喚。
樓小光擦了擦額頭的汗給分盤,上桌後這道菜引得所有人討論:“這是什麼?”
“炸豬肉條?”
“不是,豬肉哪有這麼嫩?”
“嗨,人家城裡國營飯店的廚師會做菜唄……”
韋全民這次總算搶到了全乎的。
他夾了根雞柳,牙齒咬下去的瞬間,“哢嚓”一聲脆響讓他大感新奇。
雞柳裡麵的肉雪白鮮嫩,還冒著熱氣,沾上點椒鹽,鹹香中帶著微微的麻。
他們也在討論這是什麼,討論來討論去,最後不知道誰低聲說了一句:
“錢主任路子真野,他對手下媽的真好。”
其他人沉默了一下,有人開始抱怨起來:
“我前年結婚,想讓老馬給我弄點特供酒都沒有。”
“跟著老馬乾,這輩子彆想讓他出血,他隻能吸血。”
“梨花你說這是什麼肉?真嫩呀,不過我看它還沒有你的肉嫩,嘿嘿……”
曹梨花翻白眼。
要不是其他桌沒空位,她早離開陳楷身邊了。
燒雞上桌時,曬穀場上響起一片驚歎。
整雞被擺出了展翅欲飛的造型,金黃色的雞皮上均勻地撒著白芝麻,雞嘴裡還叼著根香菜,活像剛從田間踱步回來的神氣模樣。
錢進用筷子輕輕一撥,雞腿肉就脫了骨。
他夾了塊給身旁的老支書,老人沒牙的嘴蠕動著,讚歎道:“香!這雞比當年泉城府的聚豐德還香!”
商城燒雞多種多樣,裡麵很多是各地特色,錢進選的這一款則是某個農業大學食品工程專業教授研製出的新款燒雞。
雞皮脆而不焦,雞肉嫩而不柴,最妙的是腹腔裡塞著的香菇和筍丁,吸飽了雞油的鮮味,保留了山珍的清新,引發了人們哄搶。
醬肉和醬肘子是同時上桌的。
醬肉切得薄如蟬翼,半透明的肉片上,肥瘦相間的紋理像大理石花紋般美麗。
“這刀工真厲害,我剛才在那裡看來著,那家夥手裡的刀刷刷刷,就跟老雞啄米似的!”陳楷眉飛色舞。
醬肘子保留原樣,整體紅亮誘人,表皮上開了菱形刀花紋,裡麵浸滿了醬汁。
幾個人拚搶,結果用筷子尖輕輕一挑,皮肉便分離了,露出裡麵顫巍巍的膠質。
他們爭搶吃過後,一個接一個的解腰帶。
於振峰低聲說:“我弟弟快結婚了,你們說到時候……”
“到時候錢主任不把你送去坐牢就算不錯了。”李衛國冷笑。
於振峰大怒:“你他麼!”
李衛國喝了酒渾然不懼,說道:“怎麼了?你們以往做過什麼事都清楚,我說的那是不是實話?我就問你們怕不怕?”
陳楷撥拉一塊肘子皮給曹梨花:“梨花你吃這個,人家說女人吃這個最好了。”
全桌人忍無可忍:“陳楷你他麼牛子長腦子裡了?”
“梨花看你就像看狗屎,你連這個眼力勁都沒有?”
“你滾一邊去,彆惡心人了,跟你說吧,論劍也輪不到你!”
陳楷麵色一沉:“我告訴你們,這是你們最後一次不尊重我!”
“我聽見你們的話了,你們叨逼叨有什麼用?老趙,把咱的內部消息告訴他們吧,免得他們還在這裡妄想舔錢進溝子。”
一直沒說話的趙澤安乜斜他一眼,臉色陰沉。
李衛國疑惑的問:“怎麼了?你們有什麼內部消息?”
其他人也追問。
趙澤安最後沒辦法了,將嘴裡的煙袋杆摘出來,壓低聲音說:
“馬主任,要回來了!”
“馬主任給我倆送信了,他要回來弄走錢進,重新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