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的專業表現超出了太多人的預料,在專業工作領域他們無可挑剔。
有幾個人暗地裡看向程俠。
本想偃旗息鼓的程俠注意到這些目光後迅速理解了他們的心意:
如果老大你向錢主任妥協,那我們沒什麼可說的,也要妥協。
於是他主動舉手,說道:“錢主任,我有點淺薄的意見想要提一提。”
“是這樣的,我建議按業務性質分組,因為這是咱老供銷體係約定成俗的傳統。我負責過五年采購工作,熟悉本地企業……”
“外事工作專業性很強。”錢進打斷他的話,“省裡有明確的指導,咱們科室的組織結構可以不按照傳統進行。”
“再一個拿你來說,你確實熟悉本地企業的商品和人事,可你熟悉外資企業的情況嗎?”
“程副主任,咱們以後是要跟外國企業打交道的單位!”
兩人重新交鋒。
會議室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程俠本來對他升起的好感重新被拍散。
他鐵青著臉哼了一聲,借著喝水的姿態來掩飾尷尬。
錢進看向廖春風。
廖春風咳嗽一聲沒有出聲。
見此錢進便將資料整合起來往桌子上拍了拍:“大家沒有意見,那就先這麼安排,好了,準備散會。”
“散會之前說一件事,正式來說,今天屬於咱們科室組建的首日,我認為這是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日子,那麼咱們是不是該搞個團建活動慶祝一下呢?”
“今晚國營第二飯店,下班後歡迎同誌們去聚會,我這個主任來請客。”
有幾個青年真心實意開始鼓掌。
他們工資不高,家境普通,平日裡在街道飯店下個館子就算改善生活了,可舍不得進國營大飯店去吃飯。
廖春風不動聲色的看向幾個人中屬於自己派係的青年。
青年尷尬,手掌合在一起默默的垂到桌下。
人群逐漸散開。
有個戴眼鏡的小夥子鼓起勇氣來找錢進:“錢主任,那我們外聯組向誰負責?”
錢進露出微笑:“你們直接對我負責。”
花名冊上那些姓名後麵沒有特殊標誌的人,都由他來對接。
這些人就是他要培養的嫡係了。
回到辦公室,錢進繼續對工作架構進行研究和修正。
他這個主任可不是閒職,工作很多。
還有一樣重要工作是對員工業務的強化,他得根據現在工作要求從商城弄點資料書出來。
窗外,供銷總社的廣播正播放著《歌唱祖國》。
嘹亮的歌聲飄蕩在1978年9月的晴空下。
傍晚下班,錢進率先去了國營二飯店安排飯菜。
考慮到有些人要在下班後回家通知家屬科室聚會的事情,他把聚會時間定在了六點半。
從六點多鐘,就有員工斷斷續續來到國營第二飯店。
管大寶給錢進留了東海廳這個大包間。
這是著名的關係間,沒有關係進不了這包間。
孫美娟、李香幾個女同誌結伴而來,她們都是年輕姑娘,在原屬科室裡頭屬於排頭兵角色,程俠和廖春風都沒有衝她們下手。
畢竟這年代男女作風查的嚴格,他們私下裡不便接觸女同誌。
幾個女同誌都不屬於程派和廖派,她們便率先被錢進納入麾下,最早響應錢進的安排來聚餐。
幾人推開東海廳厚重的墨綠色漆布門簾,然後被滿室的光景驚得站定在當場——
東海廳裝潢在當下年代來說相當奢華,畢竟是招待外賓和高級乾部的地方。
隻見六盞嵌著牡丹花玻璃罩的宮燈懸在雕花木梁上,暖黃的光暈裡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將整麵繪製了海浪和漁船的牆壁照的亮堂。
四十張棗紅色真皮沙發圍成的大圓桌像座沉睡的巨獸,扶手處磨損的痕跡泛著溫潤的包漿,每個靠墊都用紅線繡著‘國營第二飯店歡迎您’的標語。
這房間裡有女服務員專門負責對接工作。
她看到客人來了,急忙主動上前拉開門簾引著眾人繞過嵌著螺鈿的茶幾去落座。
錢進問她們:“畢竟秋天來了,要不要先喝口熱茶?”
茶桌上擺著整套青花瓷茶具,搪瓷壺嘴還冒著嫋嫋熱氣,蒸得空氣裡浮動著茉莉花的甜香。
孫美娟急忙擺手。
她不知道喝茶要不要花錢,不想給年輕的新主任製造經濟上的負擔。
李香盯著東牆正中央的半身石膏像看,領袖同誌和藹的目光穿過她們,正落在玻璃展櫃裡那台海鷗牌120相機上。
看到她注意這台相機,女服務員笑道:“1970年領袖同誌來咱海濱市調研,曾經來過我們飯店用餐,當時我們就是用這台相機給他老人家拍了一些照片。”
“謔!這裡頭還有衛生間呢?這可比咱單位的衛生間要好!”穿的確良襯衫的鄭金紅大大咧咧的感歎。
她推開雕花木門招呼幾位新姐妹來看:“你們看看這裡頭的搪瓷臉盆,人家這多白多亮堂?哪像咱單位衛生間的臉盆總有汙垢。”
六平米的空間裡,印著‘海濱市國營第二飯店’的白色小毛巾迭成豆腐塊,這是給客人擦手用的。
畢竟是供銷總社的人,姑娘們多多少少見識過各種場麵,總算知道這些小毛巾的用途,沒人去拿一塊偷偷帶回家。
女服務員接到過管大寶的叮囑,一心想給錢進長臉,服務非常熱情。
她看到姑娘們沒有喝茶,便給倒了冰鎮綠豆湯。
然後她還殷勤的問錢進:“領導,請問您今晚喝點什麼?”
她腰上掛著一串小鑰匙,哢吧一聲擰開個暗紅色漆皮櫃,裡麵整整齊齊碼著印有外文字母的玻璃酒瓶,最上層那瓶金獎白蘭地標簽上還沾著中國的宣傳貼紙。
這不是外國酒,是用於出口專供的國產酒。
其他人也逐漸到來。
大學生們受到的震撼最大。
他們要麼今年剛入職供銷總社要麼是去年入職的,都是最底層的小辦事員,哪裡見識過這樣的豪華飯店?
其實錢進也是第一次進東海廳,平時他都在大堂吃飯。
不過他畢竟在短視頻和影視劇裡見過太多的奢華用餐環境,當下的飯店不管布置成什麼樣,總歸無法逃脫曆史的局限性,在他眼裡頂多氣派,整體不算什麼。
大學生們到來後,吃驚的發現西牆根的書架暗藏玄機。
最上層擺著《領袖選集》合訂本、海濱市市誌等嚴肅書籍,往下是《大眾電影》、《革命故事會》等雜誌,再往下塞著《林海雪原》、《烈火金剛》等通俗。
最底層的鐵皮餅乾盒裡,整整齊齊碼著飯店特製的桃酥,油紙包上印著鮮紅的“友誼”字樣。
錢進招呼他們點菜。
菜單封皮是定製的絲綢質地,燙金字體印著“東海廳特供宴席單”。
穿布拉吉的女服務員開始送上玻璃果盤,裡麵有蘋果和梨等時興新鮮瓜果,果皮上還凝著水珠,看著便讓人感覺賞心悅目。
牆角的立式收音機播放了《大海啊故鄉》的旋律。
後麵不斷有瓜子花生和各類小吃送上,這不是東海廳的服務,是錢進自己帶來的東西,模仿未來飯店的常規招待方式來款待自己的手下。
不為彆的。
就是讓這幫兔崽子通過國營第二飯店東海廳的奢華見識一下他錢進的關係。
他的目的達到了。
一群人喝著甜滋滋的綠豆湯、吃著各色沒見過的點心小吃,看向錢進的目光沒了白天時候的肆無忌憚。
他們甚至都不知道現在的飯店可以提供這樣的服務。
哪怕有來過國營第二飯店的員工也收斂起了放肆的態度,老老實實的吃點心。
現在展現在他們麵前的國營第二飯店的服務,跟他們曾經接受過的完全不同。
就看服務員對他們的態度。
那叫一個小心翼翼、殷勤熱情。
往常呢?
往常服務員們都皺著眉頭翻著白眼看他們,他們但凡點菜時候多說幾句話,服務員就會甩臉子走人!
“錢主任,上菜嗎?”高挑靚麗的服務員第三次過來詢問,手裡托著的涼菜盤子邊緣已經凝出水珠。
錢進看了看時間。
六點四十分了。
他再看看滿打滿算也就坐滿了一半人的桌子,露出笑容:“不等了,上菜。”
“既然給臉不要臉,那就彆怪我以後不給臉了。”
後麵這句話他並沒有故意小聲去說,而是正常的說給了在座眾人。
小年輕們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他們在這座空蕩蕩的大包間裡,今年頭一次感覺到秋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