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商接過油,爽快地道了聲謝,拎著東西轉身就走,來去如風。
鋪子裡又安靜下來,隻剩下桐油和草藥的氣味在空氣中浮動。
婦人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懷裡那個裝著繡品的布包,又看了看櫃台上那張靜靜躺著的、仿佛還帶著行商體溫的青色寶鈔。
再抬眼看看老掌櫃——此刻他臉上已沒了方才的煩躁,甚至因為省去了繁瑣的辨錢功夫,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鬆。
婦人遲疑了一下,抱著孩子的手微微緊了緊,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騰出一隻手,小心翼翼地從懷裡貼身的口袋裡,摸出一張同樣簇新的、麵額小一些的寶鈔。
那是幾天前她家男人所在的城主府工坊發的工錢,據說是“新錢”,當時她還氣得偷偷抹了淚,覺得吃了大虧。
她深吸一口氣,將那張寶鈔輕輕放在了櫃台上,就在剛才那張“壹佰文”的旁邊,聲音細若蚊呐:“掌櫃的……我……我用這個……買一包針線,再……再要一小包麥芽糖……”
陳掌櫃的目光落在那張小小的寶鈔上,又看看婦人懷裡眼巴巴望著糖的孩子。
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再拿起任何工具去“鑒定”。
他隻是點了點頭,臉上甚至難得地露出一絲溫和:“行。麥芽糖是吧?給孩子挑塊大的。”
他轉身去拿貨,動作利落了許多。
婦人抱著孩子,拿著用那張“廢紙”換來的針線和用油紙包好的、散發著甜香的麥芽糖,走出雜貨鋪。
孩子迫不及待地舔著糖,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
婦人站在秋日的陽光下,回頭望了一眼雜貨鋪門口那塊冰冷的“拒收銅錢”木牌,又低頭看了看手裡輕飄飄的東西。
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在她眼中閃過——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對未來的茫然,更有一點點……
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對這“紙”所帶來的、實實在在便利的觸動。
她輕輕歎了口氣,抱著孩子,彙入了街上的人流。
鋪子裡,陳掌櫃靠在櫃台上,習慣性地想拿起水煙袋,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的店鋪寫著拒收銅錢,但……他心善,也知道一些百姓的難處,有人來用銅錢,他還是會收的。
隻是,經過幾天的觀察,他發現其實紙幣反而更好。
他望著門外街景,秋陽的光影在石板路上跳躍。
他沉默良久,終於從鼻子裡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像是卸下了某種積壓已久的沉重負擔。
那口濁氣裡,有認命,也有一種奇異的、新東西破土而出的……輕快。
臨淵城喧鬨的市聲,在秋風中回蕩。
那曾經主宰了千年交易、沉甸甸的銅錢撞擊的叮當聲,正被一種更輕、更快的沙沙聲所取代——那是無數張“臨淵寶鈔”,在無數雙曾經抗拒、此刻卻不得不接受的手中,悄然流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