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身劇烈搖晃,不時有包裹、箱籠甚至小件家具被顛簸下來,立刻被後麵湧上的人流踩踏、淹沒。
一個半舊的藤編箱子被擠開,裡麵花花綠綠的女子衣物散落一地,瞬間被無數隻沾滿泥塵的腳踩得汙穢不堪。
“我的兒!小寶!彆鬆手!”一個婦人淒厲的哭喊撕心裂肺。
她的聲音立刻被更大的喧囂吞沒。
她懷裡的孩子不知何時被擠脫了手,小小的身子在無數條腿的縫隙間掙紮哭號。
婦人瘋了似的向孩子方向擠去,披頭散發,狀若癲狂,卻被洶湧的人流死死擋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小小的身影在腿腳叢林裡時隱時現,哭聲越來越微弱。
旁邊一個漢子試圖彎腰去撈,卻被後麵湧來的人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在地,立刻招來一片驚恐的咒罵和推搡。
路邊的溝渠裡,歪斜著一輛斷了車軸的板車。
車上的粗布被褥、鍋碗瓢盆散落一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翁,大概是車的主人,正徒勞地試圖將沉重的車身拖出路溝,渾濁的老淚混著汗水流進深深的皺紋裡。
他的努力在奔騰的人潮麵前顯得如此渺小可笑,很快就被裹挾著向前湧去的人群擠開,隻能絕望地回頭望著那堆散落的家當,嘴裡發出無聲的哀嚎。
空氣中彌漫著汗臭、塵土、牲畜的臊氣、還有隱隱的血腥味,以及一種名為“末日”的絕望氣息。
一張被踩踏得麵目全非的童謠紙片,在無數腳踝間翻飛,上麵依稀可辨稚嫩的筆跡:“……西邊來,西邊鬼來……”
夕陽,如同熔化的赤金,沉甸甸地潑灑在方原城巍峨的城樓上,給冰冷的磚石鍍上了一層短暫而殘酷的輝煌。
沈星雲按著腰間佩劍的劍柄,甲葉在晚風中發出細微的碰撞聲。
他獨自佇立在垛口之後,身影被拉得很長,投在身後空曠的城樓地麵上。
他站得筆直,像一杆插在城頭的鐵槍,目光卻沉沉地投向南方,那吞噬了近百萬生靈的官道方向。
在另一邊,則是沈重山跟洛長風,他們目光悲涼,但也帶了一絲悲壯。百姓有自己的選擇,而他們也有自己的選擇。
城下,方原城往日喧囂的街巷,此刻隻剩下一種詭異的、令人心悸的寂靜。
商鋪緊閉,門戶凋零,滿地狼藉——散落的雜物、踩掉的鞋子、撕碎的紙片……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垃圾,打著旋兒掠過空曠的街麵,發出嗚嗚的聲響,仿佛是這座巨大城池無聲的嗚咽。
往昔的人間煙火氣,被那一聲宣告徹底抽空,隻餘下死寂的軀殼。
而目光所及的南方,那條連接著平澤府、臨川府、通向未知“安全之地”的官道,卻升騰起一條由煙塵組成的、巨大而猙獰的長龍。
它自方原城下蜿蜒而起,扭曲著、翻滾著,一路向南延伸,直刺向被夕陽染成一片血色混沌的天際線。
那是百萬雙奔逃的腳踩踏出的塵埃,是無數車輪瘋狂碾壓後揚起的絕望。
煙塵遮天蔽日,仿佛大地本身也在恐懼中顫抖、潰爛,形成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烙印在暮色四合的大地上。
沈星雲的手指緊緊扣著冰冷的垛口磚石,粗糙的棱角幾乎要嵌進皮肉。
他看得見那煙塵中隱約的哭喊,聽得見那遙遠傳來的、如同大地悲鳴般的混亂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