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最後的爆發，徹底耗儘了趙銳所有的力氣和生機。
他被那沉重的屍體壓得向後倒去，重重地靠在布滿裂痕的女牆上。
視線徹底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耳朵裡嗡嗡作響，戰場上所有的廝殺聲、慘叫聲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切。
他感覺自己很冷，深入骨髓的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流乾。
隻有肋下和後背那巨大的創口，還殘留著灼熱的、撕扯般的痛楚，提醒著他生命正在飛速流逝。
彌留之際，殘存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搖曳出最後的畫麵：
不是金碧輝煌的宮闕，不是至高無上的龍椅，而是江城大水肆虐後，泥濘肮臟的街巷裡，那些餓得皮包骨頭、眼泛綠光的災民，
是蘇淵帶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濘和浮屍之間，分發著為數不多的米糧……
那時的蘇淵，眼神銳利如刀，話語擲地有聲，為了那些螻蟻般的草民，敢與任何人據理力爭，甚至……說教他這個皇子。
“……蘇…淵…”一個模糊的名字，帶著無儘複雜的意味，從趙銳染血的嘴角艱難地溢出，微弱得如同歎息。
他渾濁的視線，似乎穿透了眼前彌漫的血霧和煙塵，看到了遙遠的東方天際。
那裡，仿佛有一麵玄色的大旗，正獵獵招展，一個銀甲素袍的身影，正策馬奔騰而來……
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釋然的弧度，在趙銳沾滿血汙、已然僵硬的臉龐上，極其緩慢地、艱難地綻開。
那笑容裡，沒有對死亡的恐懼，沒有對權柄的留戀，隻有一種終於卸下千斤重擔、得見所托的解脫，以及一絲……塵埃落定的安然。
“……值…了……”
最後兩個字，如同遊絲，消散在帶著濃重血腥味的晚風裡。
他那雙曾經野心勃勃、也曾疲憊不堪、最終歸於平靜和解脫的眼眸，緩緩地、慢慢闔上了。
身體依舊保持著背靠女牆、半坐於地的姿勢，頭顱微微偏向東方，那抹釋然的弧度凝固在嘴角，仿佛在無聲地迎接某個必將到來的人，也像是在向這座他用生命守護過的城池，做最後的訣彆。
殘陽如血，將他染血的身軀和身下流淌彙聚的暗紅，一同浸泡在一種悲壯而蒼涼的餘暉之中。
壓在他身上的西維刀盾手屍體還在汩汩流血，溫熱的血液順著趙銳殘破的甲胄流淌，與他自己的血彙合，在他身下無聲地洇開一片越來越大的、深褐色的印記。
“殿下——！”冷清語終於殺透重圍，踉蹌著撲到近前，看到這一幕，她那萬年冰封般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近乎崩潰的裂痕。
…………
陽洲西門，城樓已然坍塌大半，燃燒的梁柱發出劈啪的爆響，濃煙滾滾。
殘存的守軍和百姓自發地聚集在城門附近，用沙啞的聲音呼喊著，試圖搬開堵門的巨石和屍體。
當那麵沾滿血汙的玄色“淵”字大旗出現在煙塵彌漫的城外，當蘇淵那身銀甲素袍的身影在親衛簇擁下，踏過被血浸透的護城河浮橋時，城門口處爆發出一片震耳欲聾、帶著無儘狂喜和哽咽的呼喊！
“蘇候爺！是蘇候爺回來了！”
“陽洲有救了！有救了！”
人群如同分開的潮水，為蘇淵讓開道路。
他策馬穿過殘破的城門洞，眼前是地獄般的景象。街道兩旁堆積著來不及處理的守軍和百姓的屍體，斷壁殘垣間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焦糊味。
幸存的人們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茫然和刻骨的悲傷。
蘇淵的目光銳利如電，迅速掃過人群，最終定格在城門內側不遠處——趙銳被幾名親衛小心翼翼地平放在一堆剛剛清理出來的門板上。
冷清語單膝跪在一旁，眼中充滿了悲痛，她青灰色的勁裝和趙銳的玄色衣袍。早已被血浸透。
趙嫣和趙貞跪伏在趙銳身側，趙嫣緊緊握著趙銳一隻冰冷的手，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兄長染血的衣襟上；
趙貞則呆呆地坐在血泊裡，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眼神空洞地望著趙銳蒼白如紙的臉，仿佛靈魂已被抽離。
蘇淵翻身下馬，快步走到趙銳身邊，單膝跪地。
他身上那股戰場帶來的凜冽殺氣尚未散儘，但動作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似乎是感應到了他的到來，趙銳緊閉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他的瞳孔已經有些渙散，但目光在接觸到蘇淵麵容的瞬間，竟奇跡般地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彩。
慘白的、沾滿血汙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似乎想擠出一個笑容。
“蘇…蘇淵……”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遊絲，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沫從嘴角溢出。
“你…你終於…趕上了…看…看看…這陽洲…守住了…百姓…暫時…無事了……”
他的目光開始變得有些迷離，仿佛穿透了眼前燃燒的城池和彌漫的硝煙，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聲音斷斷續續，帶著回光返照般的清晰和一種深沉的感慨：“…記得…記得那次…宮裡的…慶功宴麼？你…看似拍馬成精，可卻將奸相耍得團團轉…好…好生霸道…好謀略…好才情…那時…我就想…這個人…一定要…為我所用……”
“江城…江城大水…你…你帶著我…在泥水裡…在死人堆裡…爬…那些…那些餓綠了眼的災民…真…真他娘的…嚇人…嗬…咳咳…”
趙銳劇烈地咳嗽起來，大股暗紅的血液湧出，冷清語的手壓得更緊，卻無法阻止生命的流逝。
他喘息著，眼神黯淡下去，又努力聚焦在蘇淵臉上，帶著深深的複雜。
“…後來…為了那把…椅子…我…我們…生分了…我…忌你…甚至…想壓你…可…可到頭來…這江山…這黎民…守它的…還是…我們倆…咳…”
他的氣息越來越弱，眼神卻透出一種奇異的平靜和解脫，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擔。
他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身邊泣不成聲的趙嫣和失魂落魄的趙貞，眼中流露出無儘的憐惜和不舍，最終，目光又落回蘇淵臉上，帶著最後的、沉重的托付。
“蘇…蘇兄…”他第一次用了這個稱呼，帶著一種放下所有身份羈絆的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