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山陽城南門與水門洞開,前幾日沒有逃難的百姓紛紛逃出,徐宗偃帶著幾百兵士也逃向南方,在山陽城以南十裡的一處圩子暫且駐紮,試圖掩護百姓南下。
金軍剛剛渡江,指揮係統有些混亂,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
然而在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十三日,徒單貞渡河之後,就徹底看明白了形勢,不顧攻城軍械沒有準備妥當,直接命令悍將蒲察世傑親自率軍攻城。
此時山陽城中,竟然還留有近千宋軍,並且在外城陷落後,與攻入城的金軍展開了殘酷的巷戰。
藍師稷以知州之身,親自帶著這些地方屯駐部隊對抗金軍野戰軍,卻不過堅持了一日,就被迫退往了內城。
十月十四日,金軍開始了屠城。還沒有逃走的百姓被堵在了山陽城中,金軍挨家挨戶搜羅金銀財貨,並且搶掠年輕婦人,敢有反抗者,直接就是一刀。
哭喊之聲漸漸從四麵八方響起,卻又瞬間消散在了秋風之中。
而此時山陽內城,圍攏在藍師稷身側的,不過三百殘兵而已。
“老夫……老夫耽擱你們了。”藍師稷胳膊上中了一箭,左臂整個使不上了力氣,右手拄著一麵宋字大旗,慘笑說道。
殘存的宋軍們或坐或站,都在抓緊時間恢複體力。
聽到藍師稷的言語,有人抽泣出聲,有人唉聲歎氣,卻也有人大笑起來。
“藍府君,今日咱們在山陽死戰,你說,來日會不會有人記得咱們?會不會有個喚作陳武的班頭會出現在之後的話本中,也被誇一聲忠義?”
喚作陳武的衙役班頭,此時扛著一杆長槍,大聲的詢問。
藍師稷想了想,卻是鄭重搖頭:“不會的,即便是以老夫的身份,最多也就是朝廷撫恤。若是托天之幸,說不得能被立一塊碑,後世以訛傳訛,也可能被立廟當個河神山神什麼的。至於成話本上的大英雄,那真是想也不要想。”
陳武嘖了一聲,有些不甘心的追問:“若是藍府君封了河神,說不得俺們總會有些陪祀吧。”
咚!
咚!
咚!
這是內城之外,金軍撞擊城門的聲音。
有些宋軍拿起了兵刃,自覺走向了城門口,開始列陣,但還有些人在等著藍師稷的回答。
藍師稷想了想,依舊搖頭:“很難的,畢竟你們不是正軍,名冊上都沒爾等的名字。但老夫還是可以保證,若老夫有一日的香火,還是要與眾位分潤的。”
陳武聽罷哈哈大笑,扛著長槍走向城門:“什麼正軍不正軍的,有府君這句話就夠了。嘿,老子在這裡跟金賊死戰,不比那夾著尾巴逃的劉錡更加英雄嗎?”
藍師稷搖頭,複又覺得陳武說得對。
我為國捐軀,難道還當不得一個英雄的名頭嗎?
想到這裡,藍師稷挺起了瘦弱的胸膛,瞬間覺得,什麼劉錡,名頭好大不過爾爾。
咚!
啪!
內城的城門並不是那麼堅固,在攻城錘的擊打下,很快就有一扇大門被錘成了兩截,金軍甲士推倒了大門,蜂擁殺了進來。
“殺賊!”
殘餘的宋軍並沒有坐以待斃,揮舞著各式兵刃,穿著破舊皮甲甚至是布衣,正麵迎了上去。
“點火!”
藍師稷的身後,楚州府庫最後的一些財貨已經被堆積了起來,上麵鋪了稻草,潑了油料。
聽到命令,幾名弓手將手中火把扔到那堆布帛金珠之上,隨後再也不看一眼,回頭彎弓搭箭,正麵射殺靠近的金軍甲士。
宋軍的確給金軍造成了一定的麻煩,但這些宋軍畢竟是不是正軍,而且大多都在昨日作戰中受傷,麵對金軍精銳甲士,這些抵抗很快就如同落在火堆中的雪花,消散於無形。
藍師稷拄著大旗,定定的望著這一幕。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藍府君沒有想已經被送回江南的家人,也沒有想自青年起的宦海沉浮,甚至沒有想與自己相濡以沫幾十年,卻在去江南路上撒手人寰的老妻。
而是想到了在數月前,在那個陽光明媚秋日清晨,背負著楚州無數人希望率軍北上的魏勝。
現在想來,竟然隻有他才是對的。
藍師稷舉起大旗,艱難揮舞起來。
“宋狗!”有金軍甲士已經殺穿了宋軍陣型,哈哈大笑著向藍師稷揮出了長刀:“今日這斬將奪旗之功……”
藍師稷卻仿佛沒有看到這金軍,舉著宋字大旗,反身撲到身後的火堆上。
“魏大刀!”
藍師稷不知道想要說什麼,到了最後,隻吐出了這麼個名字,就被大火吞沒了全身。
宋字大旗被火堆上的熱風吹起,高高飛揚,複又在空中燃燒起來。
十裡以南,已經踏上南行渡船的徐宗偃似有所覺,驀然回頭,望向了山陽城,眼中似乎也有一團明滅不定的火光。
“不去南邊了!”在一眾伴當的驚愕眼神中,徐宗偃大吼出聲:“咱們去海州!去找魏大刀!他是對的!他從來都是對的!”
片刻之後,水輪船轉向,趁著混亂,順著運河一路向北,進入淮河後,幾人棄船上馬,踏著黃泛區的爛泥道,一路向北。
其時,正是宋紹興三十一年十月十三日,金國左監軍徒單貞率三萬大軍渡淮河。
淮東重鎮楚州山陽淪陷,守臣藍師稷戰死,時年六十二歲。
至此,兩淮大門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