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路線之爭才是最殘酷的。
因為路線許多時候並不是以對錯之分,而是為了選擇未來的道路起的分歧。
可是沒有人是未卜先知的,這道路到底哪一條是正確的,也沒人知道。當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才是正確的,自己才占據道德的製高點,自己才是能將所有人救出火坑之人時,雙方很難妥協。
劉淮此次回來,即便知道事情緊急,卻也沒有挨個去說服所有人,而是與魏勝通了個氣之後,大略說出了接下來的計劃。
首先,若是山東兵馬一定要南下,不可能走海州南部的爛泥岔子,肯定要如金國水軍那般渡船南下,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剿滅金國水軍殘部,既是為了掃清山東東路的金軍,也是為了奪取海船。
其次,家在南方的將士想要回家保衛,但家在山東的將士也不可能將放棄故鄉,所以,即便是忠義軍要南下,肯定是要留守一部的。
不說能繼續開疆拓土,最起碼已經開始丈量土地,清查田畝,疏浚溝渠,興修水利的工作不能落下,尤其這年頭的戰爭打起來就是一年半載,若是耽擱春耕,來年山東還不鬨饑荒了?
也因此,魏勝需要甄彆出絕不願意南下助宋之人,將其留在山東作留守。那些模棱兩可與堅決要助宋之人,可能就得需要南下,在兩淮與金軍大戰一場。
到最後,見魏勝確實憂慮局勢,劉淮也隻能勸慰:說不定宋國能頂住呢?說不定宋國的豪傑能聚集起來,將完顏亮圍殺掉,就不用山東義軍出手了呢?
魏勝也知道,這是劉淮在安慰他。
但又能如何呢,相距數百裡,連消息都很難傳過來,他也隻能暗自祈禱了。
在匆匆商議一番,並且與張榮、李寶兩名老將說明情況後,東平軍、忠義軍、宋國水軍三支兵馬指揮權都到了劉淮手上,彙聚成了一股總兵力高達一萬七千的大軍,向著陳家島圍殺而去。
彼處,隻有威鎮軍五千正軍而已。
此時,已經是十月十二日。
在同一時間,宋國淮南東路楚州州治山陽城,徐宗偃披著沾滿血汙泥漬的鐵甲,狼狽帶著數百兵士,向著山陽城北門狂奔。
“兀那宋狗!”
十幾金國甲騎哈哈大笑的衝了過來,直接衝進了潰軍之中,不閃不避的縱馬前踏,似乎想要奪取山陽的城門。
宋軍原本就是潰軍,此時已經成了驚弓之鳥,雖然人數上占據絕對優勢,卻根本不敢阻攔這區區十幾騎,驚恐著四散而逃。
徐宗偃伏在馬上,回頭望著這一幕,想要回身作戰,卻連長矛都找不到,兩手空空之下,竟然連拚命都不可得。
眼見距離城門越來越近,徐宗偃心下焦急,卻聽到城頭一陣喧嘩,一片羽箭激射而下,將金軍甲騎連帶著周邊的宋軍一起射翻在地,大門也轟然大開,百餘宋軍蜂擁而出,接應潰軍入城。
徐宗偃入城之後,一勒馬韁,剛想說些什麼,戰馬前蹄一軟,就摔倒在地。
徐宗偃在地上翻了幾圈,塵土遍身,更加狼狽,然而抬眼看到城頭上之人時,複又連忙站起,快步登上了城牆。
“藍府君!”徐宗偃拱手說道:“小城守不住,徒單貞那廝已經親身渡河。”
藍師稷撫著城頭女牆,臉色慘然:“我知道,我知道,不怪你,劉信叔大軍撤了,僅僅依靠咱們楚州兵馬,如何能在金國大軍麵前支撐的住呢?”
徐宗偃已經沒有驟聞這個消息時的恐懼與憤怒,隻是喘著粗氣說道:“府君,建康大軍全都撤了?難道就沒有想守一守?”
“沒有辦法了,廬州已失,淮西幾乎全境淪喪,淮東隨時可能被切斷後路。”藍師稷的沮喪已經快要溢出:“寶應、盱眙的兵馬也已經全都撤走了,他們……他們連運河都不想守。”
“你說,這幾年咱們在楚州殫精竭慮,背著罵名,犯著忌諱,對上敷衍,對下嚴厲,折騰了許多,竟然是這個結果……”藍師稷長歎一聲,仰頭望天:“如此多人的心血,如此多人的性命,竟然隻是因為王權一人的無能,就付之一炬了。”
徐宗偃靜靜聽完,也是頹然一時。
他將目光投向東北方。
彼處淮河之上,正是百舸爭流的景象,無數插著‘金’字大旗的船隻來往於淮河南北,將數不清的兵馬運輸到淮河以南。
金軍竟然連浮橋都不搭建,就要強行渡河。
如果這時候有一支能夠野戰的妥當兵馬正麵迎上,半渡而擊,說不定就能直接吞了這一夥子金軍。
徐宗偃複又看向了剛剛駐守的軍城,這座與山陽城互為犄角的小城此時已經被金軍占據,城頭的‘宋’字大旗被扔了下來,‘金’字大旗高高豎起。
被金軍擒住的宋軍被推上城頭,直接對著山陽城開始了刑殺。
徐宗偃不忍再看,回過頭來:“府君,咱們現在應該堵死四門,以作堅守。”
藍師稷搖頭:“老夫雖是腐儒,卻也知道,外無可救之兵,內無必守之城,沒有人會來救咱們了,這城又如何能守住呢?就憑咱們不到兩千的兵馬,連城頭都站不全。”
“發動青壯……”
“來不及了。”藍師稷複又搖頭:“打開南門,讓百姓們都逃吧,我在這裡堅守,能拖一天是一天。”
這並不是一個好的辦法。
因為百姓逃難也不是順順當當沿著官道逃就可以,有的走山路,有的要走水路,拖家帶口,糧食不足,更彆說還有必然會有追殺而來的金軍。
在這場大亂之後,能活下來的有五成就不錯了。
但凡事就怕對比,如果讓百姓被合圍在山陽城中,不到半個月,說不得就要易子而食了。
須知道,為了給鎮江府屯駐大軍籌集糧草,山陽的府庫已經空空如也,根本沒辦法再籌措守城的糧草了。
徐宗偃沉默片刻,咬牙說道:“那府君帶著人撤吧,由俺來堅守山陽。”
“不。”藍師稷轉過身來,握住了徐宗偃的雙手:“你還年輕,當留得有用之身,以圖來日。老夫已是老朽,又是守土有責的知州事,當為國儘忠。”
“府君。”徐宗偃焦急回應,卻又因為周遭儘是軍士,複又將聲音壓低:“正因為我還年輕,才應該守城,如此,當城破之時,也能有些生機。”
藍師稷搖頭,眼中流下淚水來:“老夫……我世受國恩,身為守臣,卻無力鎮守一方,連累百姓受難。若我苟活,如何能對得起將官印托付於我的朝廷?又如何對得起將自家糧食膏血奉出以養我的百姓?”
說著,雖然語氣變得激烈,但藍師稷卻依舊壓低了聲音:“徐宗偃,徐通判,我讓你走,不是為了讓你苟活,而是說你雖也欠了楚州百姓一條性命,卻不能浪送在這個地方。
宋金大戰開啟,戰事綿延之下,十年二十年都有的打,你一定要記住今日我的一番話,記住今日死難的百姓,他們都是因為你我無能而死的。
你要殫精竭慮,不畏生死。來日畏懼了,退縮了,不妨想一想今日!不妨想一想我!快走!”
徐宗偃泣不成聲,卻也知曉藍師稷說的極是,隻能狼狽掩麵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