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軍巢縣大營之中火焰升騰而起之時,完顏亮回過頭去,望著這一幕,握著馬鞭,輕輕拍打著手心,心中明白今日戰事最起碼有三個情況是始料未及的。
其一是沒算到即使被金軍優勢兵力的突襲,劉錡也堅持了一個時辰。
此時雖然劉錡的侄子劉汜都重傷了,老劉錡已經親率親衛向前迎擊,維持著搖搖欲墜的軍陣,然而韓棠就是攻不進去。
其二是沒想到成閔的鄂州屯駐大軍一萬三千人,加上畢進率領的三千六安與光州混編的戰兵有如此強悍的戰力,竟然在野戰中硬生生的頂住了兩萬金國正軍的進攻。
雖然合紮猛安沒有參戰,然而成閔的背嵬軍同樣也沒有參戰。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完顏亮萬萬沒有想到,竇紹率兩個猛安、萬餘簽軍於大營據守,卻在靖難大軍麵前竟然僅僅隻撐了一個時辰。
這代表著靖難大軍的實力遠遠超乎想象!
劉淮最先打破了平衡的局麵,這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事情。
完顏亮回首望著東方那根粗壯的煙柱,自嘲一笑。
聚集在巢縣周邊的宋國兵馬是兩淮、襄樊乃至山東的絕大部分精銳野戰軍,若是能將他們一一拔除,金國就能對宋國的兩淮外加襄樊大部予取予求,染指江南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這就像瀕死之人的最後一口氣,哪有那麼簡單就可以壓住?
若是那麼容易,金國何至於又讓宋國國祚連綿了數十載?早在靖康年間就滅了他們了!
完顏亮定了定心神,將雜七雜八的心思拋擲腦後,知道不能再等了。
“大懷忠,隨俺壓上去!”說罷,完顏亮緩緩驅馬向前。他身邊的侍衛都養成了無條件服從命令的習慣,也隨完顏亮呼喝向前。
大懷忠心中苦澀焦急,卻明白主帥權威不可置疑,隻能率合紮猛安匆匆上前。
軍議中大家可以吵翻天,因為那是提意見,但在陣中,主帥就是一言九鼎,也必須是一言九鼎!
代表金國皇帝的合紮猛安一動,戰事幾乎立即發生了新的變化。
之前金軍與宋軍前線已經開始混戰,而武平軍與威勝軍的精騎已經出動,開始向宋軍陣型發起迭次衝鋒。
成閔所部精銳絕大多數都是甲士,除了背嵬軍之外,馬軍十分稀缺,所以在金軍甲騎的壓迫下,宋軍的陣地慢慢被擠壓。
金軍見狀大喜,步卒甲士也奮力壓上。然而宋軍保持著陣型,雖然在步步後退,卻沒有演變成大潰敗。
然而這種後退所承受的傷亡是不可避免的。
成閔雖然與背嵬軍一起列陣於大道,他卻駐馬在一片比較高的坡地,仔細觀察著金國的軍勢,不斷有軍使遊騎往來傳遞軍令與情報。
“報!成永華成統領傷重不治,剛剛戰死!”一名背後插著稚雞羽的軍使奔馬而來,煙塵混合著汗氣在冬日間蒸騰,成閔周圍親兵一時寂靜。
“如此大戰,死一個統領官都要大驚小怪嗎?”成閔卻是當即睜大了綠豆眼:“統製官以下傷亡,都由各個統製官臨陣處置,這難道不是軍令?”
軍使誠惶誠恐的拱了拱手,口稱得令撥馬回返。
成閔發怒噴了一頓軍使之後,繼續指揮全軍或進或退,言語命令如同鐵鑄的一般穩固。然而他身邊的親衛卻又如何發現不了成閔的肩膀正在微微顫抖?
死去的成永華正是成閔的侄子,也是成閔培養的軍中繼承人。
唯獨成閔此時身負大局,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
成閔也望見了金軍巢縣營壘的濃煙,知道靖難大軍已經取得了進展。隨之而來的是戰局又有了新的變化。
當鄂州大軍撤退到山坡上的時候,再次立穩了跟腳。金軍尷尬的發現,雖然將鄂州大軍擊退,可如果想要進一步取得戰果,則必須要仰攻龜山。
隨後,鄂州大軍在山坡上列陣的神臂弩手也再一次發威,居高臨下壓製金軍前進的步伐。
完顏阿鄰的武平軍為金國大軍的左翼,正對著龜山小營,與陳敏所率領的宋軍廝殺在一起。武平軍不止有正麵的敵人,巢湖上的宋軍水軍如同狼群一般盯著武平軍的側翼,隨時準備上來咬一口狠的。
見陳敏所部退守山坡,而神臂弩又再一次發威,完顏阿鄰想要讓兒郎稍稍歇息,卻隻聽一陣喧嘩從中軍處傳來。
完顏阿鄰轉頭望去,卻隻見迎風招展的金吾纛旓向前移動了。
少頃,完顏阿鄰才聽到中軍在喊些什麼。
“陛下向前十步!”
“陛下向前十步!”
完顏阿鄰默默咀嚼著這句話,轉頭望向鋒線上奮戰的金軍。他們也明顯受到了鼓舞,爆發出驚人的戰鬥力,竟然又將宋軍的軍陣向後推了數十步。
雖然完顏阿鄰當即下令拔旗向前,心中卻有些猶疑的。
“過於冒進了……”完顏阿鄰並不是一個純粹的莽漢,莽子也坐不到行軍萬戶的位置,彆看他嗜殺成性,然而卻是猛張飛繡花——粗中有細,他又如何不明白武平軍雖然看起來依舊強盛,然而內裡卻是虛浮的。
彆的不說,單單隻說完顏阿鄰作為行軍萬戶,隻可能居中指揮,不可能真的親赴第一線。
所以在最前線應該有一名能服眾的行軍猛安總攬,而這個任務一般都是阿裡刮負責的。
然後阿裡刮被劉淮在采石弄死了。
其實若是僅僅這樣,也還無妨,因為李克難還在,這個功勳能力僅次於阿裡刮的宿將自然能將大任扛起來。
然後李克難又被梁子初在清溪河畔弄死了。
整個武平軍就如同與靖難大軍八字不合一般。
作為順延而上的第三將溫敦良弼雖然悍勇,但經驗與威望與前兩人相差太多。
在完顏阿鄰看來,此時前線武平軍全軍強攻固然十分令人振奮,然而這也是溫敦良弼控製不住麾下兵馬的明證。
“完顏自明,你自去一趟,將我的將令傳給溫敦良弼。”完顏阿鄰想了想,還是不能坐視不理,直接對心腹謀克下令:“讓他看清楚周圍陣線,莫要過於突前!”
“耶律留!”完顏阿鄰又點出一名心腹謀克:“持我金牌,提點給劉蒼宇和完顏謀貴,讓他們小心謹慎。彆以為我看不出他們的小心思,也彆以為他們是功勳之後與宗室,我就不敢斬他們!”
兩名謀克口稱得令,各帶數十兵馬向前線奔去。
“羅權!”目睹兩人走遠之後,完顏阿鄰再次喚來身邊一人:“集結甲騎……”
且不說在陣前的三名猛安聽到完顏阿鄰的警告後如何惶恐,也不提完顏阿鄰為了應對可能出現的變故而將心腹甲騎集結起來。
隻說對於金軍來說,現在情況可能是冒進,然而對於宋軍來說,他們卻是實打實的被壓製回了山坡上。
金軍新一輪的攻勢迅猛而淩厲,往日臨陣指揮的行軍謀克都紅了眼,不避鋒矢的站在陣前指揮。蒲裡衍這個等級的基層軍官更是不要命的帶頭衝鋒。
龜山南側的木樁子更多,騎兵根本上不去。而悍勇的金軍甲騎則是直接下馬步戰,登山仰攻。
宋軍前鋒又是一陣後退,但是在陳敏的指揮下,又有另一批宋軍頂上。而後退軍卒則在陣後被再次組織起來,充斥上了前線。
往日裡當成寶貝的甲士在這種沙場中根本就無足輕重,就如同磨盤中的黃豆一般,很快就化作殘缺的屍首以及一灘血液。
“陳統製,這樣打肯定是不成的!”畢進跌跌撞撞的來到陳敏身側。
“那你待如何?難道還有彆的打法嗎?”陳敏又急又氣。他身側的親衛舉起大盾,為他遮蔽激射而來的女真重箭。
盾牌發出咚咚的悶響。
女真重箭即使是拋射射程也不會太遠,由此可見,已經有金軍小股部隊殺到眼前了。
要說陳敏也是慘,他的兵力本來就比較薄弱,偏偏又是金軍兩次的主攻方向,若不是手下四千精銳著實英銳,外加光州軍已經成了哀兵,說不定宋軍已經一敗塗地了。
畢進所率領的六安與光州混編部隊是二線部隊,平時隻是負責穩住陣線以及填補陣型縫隙,而此時由於宋軍精銳被擠壓至兩翼,畢進隻能率六安軍正麵迎上。
畢進不是沒經曆過如此慘烈的戰場,可當日身側都是嶽家軍的豪傑,軍陣迭次而發就能將金軍打得落荒而逃。
鄂州大軍雖然也是數得上號的精銳,而六安軍與光州軍也曾上過戰場試過鋒刃,卻如何能與往日的嶽家軍相提並論?
“金賊突前了!”畢進定了定心神,指揮部隊將衝到二十步左右的十餘金賊絞殺,沉聲對陳敏說道:“這是戰機!我集結了二百甲士,去搶了那麵大旗!”
陳敏順著畢進的手指望去,隻見一直高歌猛進的金軍猛安大旗緩緩停在了距此二百步外的山腳下。
雖然當麵類似的猛安大旗共有三麵,然而無論是指揮的便捷性,還是遊騎軍使來往的密集程度,中間那麵大旗都理應該是金軍前線指揮所在。
當然,行軍猛安自然會隱藏自己的身份,除了極個彆特彆騷包的將領,其他將領都會與周圍軍兵甲士穿著一致,以免被斬首行動丟了腦袋。
但是行軍猛安的大旗卻是無法隱藏。尤其在這種混亂的大戰中,奪旗與斬將所起到的作用是相同的。
“那我該如何去配合?”陳敏沒有勸阻畢進,此時正是危急存亡之際,什麼都不做才是取死之道。
畢進見陳敏如此乾脆,也不再拐彎抹角:“還望陳統製拔旗向前,同時兩翼搶攻。我們父子將會趁亂殺過去!”
陳敏回頭,隻見畢再遇身披重甲,腰間彆著兩柄瓜錘,手持著麻紮大刀笑眯眯的對他揮了揮手。
“父親與獨子上戰場,軍中沒這個規矩!”陳敏對畢進低聲喝道:“我再遴選勇士……”
“來不及了!”畢進咬了咬牙:“不能讓金賊立穩腳跟!”
此時六安軍的二百甲士已經列陣完畢,陳敏見狀也隻能長歎一聲,下令親兵舉旗,向著山下壓去。
陳敏的大旗一動,兩翼的宋軍也受到了鼓舞,不再消極防禦,而是與金軍對攻在一起。
金軍措手不及,前進的勢頭一窒,最左翼的兩個謀克竟然被一擊而潰。
溫敦良弼見狀勃然大怒,卻也毫無辦法,隻能對著前來傳遞完顏阿鄰命令的完顏自明抱怨道:“劉蒼宇跟完顏謀貴這兩個蠢材,還以為俺是在擺總管的架子。卻也不想想陛下在軍中,這是何等大事!俺隻想穩紮穩打的滅了宋狗,怎敢冒進?”
“阿查莫急。”完顏自明與溫敦良弼也是自小相熟,當即喚著對方小名安撫道:“都統已命耶律留嗬斥那兩名夯貨,想來他倆之後也不會如此荒唐。”
溫敦良弼指揮後續的謀克頂上,想了想對完顏自明誠懇說道:“都是一個馬勺在大鍋裡攪飯的弟兄,俺也不願意在軍中起了齬齷。自明,還得麻煩你走一趟,將俺的顧慮告訴他們。跟他們說一句,此戰若勝,俺願意推他們兩人為首功!還請兩位兄弟能暫時聽俺的指揮,看著俺的將旗來一起進退!”
完顏自明也沒有廢話,點了點頭撥馬向左翼劉蒼宇所在處奔去。
溫敦良弼剛剛鬆了口氣,卻隻見宋軍將旗之下,一夥宋軍甲士倒卷著金軍潰兵一路前突,根本不顧兩翼宋軍已經滯後的事實,轉眼之間已經劈波斬浪一般衝到百步之內。
迎麵上去試圖穩住陣線的兩個謀克竟然被正麵擊潰!
溫敦良弼既驚且怒,卻沒有躲避隱藏身份的意思,而是帶著大旗率親衛與兩個馬軍謀克一起,迎麵向那二百宋軍甲士發動了反衝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