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舉固然十分英勇,然而他這一動,無異於告訴所有人,金軍的前線指揮在這裡。
說到底,溫敦良弼從來都隻是個鬥將罷了。
眼見二百餘甲騎奔湧而來,衝在最前方的畢進迅速指揮宋軍維持陣型。可是騎兵速度何其迅速,轉眼間溫敦良弼已經殺到畢進眼前了。
“殺進去!”
金軍甲騎一齊發喊,狠狠砸向陣型不算齊整的六安軍甲士。
然後,溫敦良弼就驚訝的發現,一衝之下,往日無往不利的金軍甲騎竟然被生生阻擋住了。
其中當然有宋軍甲士精銳的原因,而更重要的是宋軍正好處於一個小緩坡之上。無論是其上的木樁,還是坡度本身都極大減緩了金軍的衝鋒速度。
戰場太狹小了,金軍根本無法拉扯往返衝鋒。溫敦良弼原本也隻想通過大旗衝鋒給周圍金軍一個可以合擊的目標,卻沒有想到一腳踩到爛泥塘裡。
騎兵一旦喪失速度,就會迅速淪為步卒的屠殺對象,畢進父子跨過哀嚎遍地的傷亡鋒線,手持麻紮大刀上砍金軍下砍馬腿,金軍甲騎竟然無一合之敵。
金軍甲騎擁擠在一起,雖有居高臨下之勢,手中短兵卻隻有騎兵瓜錘,根本無法與麻紮刀比長度。
“殺金賊!!!”畢進身後的宋軍甲士見主將父子如此悍勇,也紛紛士氣大振,手持大刀長斧不管不顧向前突進。
畢再遇力氣不缺,個頭卻太矮了,跳著腳砍殺兩名金軍之後拽住另一名甲騎的腰帶,將其拽了下來。
“下來吧你!”畢再遇大吼一聲,順勢翻身上馬。
壓製跨下戰馬之後,畢再遇再次扈從在畢進身側,向著溫敦良弼的猛安大旗所處方向殺去。
若是戰事順利,溫敦良弼還可以稍作退卻,而此時前進受阻,作為前線指揮,溫敦良弼若不作個表率穩住陣線,很有可能就是全軍大潰的下場。
“衝上去!”
“隨我……衝上去!”
金軍兩翼死死頂住了宋軍的搶攻,將陳敏壓製在了山坡上。畢進回頭掃一眼就知道自己已經孤軍深入了,已經陷入了兵法中的死地。
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
“殺啊!!!”隨著畢進衝鋒的六安甲士不斷倒在衝鋒的途中,再加上還有不少軍卒被殺散於半途,此時還在畢進身邊的已經不到百人。
然而就是這百人甲士,竟然一路殺到猛安大旗之前,徹底撼動了金軍前線。
溫敦良弼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帶著十餘親衛奮力迎上。然而畢進父子根本就沒認出此人是一名行軍猛安,直接錯身而過,直直向行軍猛安大旗衝去。
掌旗官身負重任,無法躲避,隻能硬著頭皮與宋軍拚殺在一起。
溫敦良弼驚駭欲死,不再保持陣型,也不再管陷入混戰的十餘親衛,縱馬向宋軍前列衝去。
他的戰馬著實神俊,三四名宋軍甲士竟然攔不住,被直接踩踏而過。
“德卿!去奪旗!”畢進聽見隆隆馬蹄聲,回頭隻見一員黑甲大將揮舞長刀,在宋軍之中左劈右砍如入無人之境,當即對畢再遇吩咐一句,扭頭持刀迎了上去。
“大人!”畢再遇喊了一聲,也知道此時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用刀背使勁一拍戰馬,縱馬砍向金軍旗手。
畢進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持刀,再緩緩將肺中的空氣吐乾淨。
溫敦良弼見大旗危險,已經雙目赤紅,戰馬再次提速,長刀一橫,向著畢進當胸砍來。
畢進不退反進,迎著奔騰而來的戰馬反衝而去。
人馬相交的一瞬,畢進突然矮身,溫敦良弼的長刀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砍飛了畢進頭盔上的紅纓,而畢進的麻紮大刀如同熱刀切黃油一般,砍飛了戰馬的一雙前蹄。
戰馬哀鳴著向前翻滾,溫敦良弼被甩了出去,與戰馬一起,在宋軍甲士陣型中砸出一條康莊大道。
畢進也沒有落得好,他雖然奮力砍翻了戰馬,力氣卻是已經使老,躲避不及,也被卷進了戰馬翻滾之勢中。
“咳……咳……啊!!!”溫敦良弼的頭盔已經不知道甩到哪裡去了,臉上全是鮮血,一道不知被什麼劃出的長長傷口從左額一直蔓延到下巴,不止左眼已經失明,鼻子更是被劃得稀爛。
即使如此,這名悍勇的行軍猛安依舊忍受著全身上下的疼痛站了起來,拔出腰間瓜錘,向周邊宋軍砸去。
畢進努力推開壓在身上的戰馬屍體,卻發現自己右腿傳來劇痛,似是已經折斷了。然而他卻不作理會,使勁咬了咬牙,左手撿了一杆長矛,右手拄著麻紮刀站了起來。
“宋狗!壞俺大事!!!”溫敦良弼錘殺了兩名宋軍之後,見畢進踉蹌的站了起來,知道這名狼狽的宋人就是正主,當即提著瓜錘,以同樣踉蹌的腳步向畢進走來。
兩人如同遍體鱗傷的困獸一般,手中兵刃緩慢而堅決的碰撞在一起。
“金賊!你耶耶在此,你還想做甚大事!”兩人都是強弩之末,刀錘相交幾次後,畢進一邊扶著立在身側的長矛,一邊還有工夫出言嘲諷。
“俺要……”溫敦良弼的威脅還沒有說出口,卻隻聽一陣巨大的喧嘩。
兩人喘息著看去,卻隻見畢再遇終於砍殺了金軍旗手,將溫敦良弼的大旗搶了過來,扔了大刀之後,將大旗當成武器揮舞掃蕩周圍金軍騎士,瞅準稍縱即逝的空隙又殺了回來。
若說畢再遇還算是完成目標之後撤退,那麼其餘的六安軍甲士則是潰逃了。
能跟隨畢進殺到此處的宋軍已經用行動證明了他們的勇敢,他們都潰逃了,足以見形勢的危急。
溫敦良弼見狀更是如同被壯了膽子一般,狀若瘋虎的揮舞雙錘向畢進砸來。
畢進用麻紮刀架住雙錘,受傷的右腿卻承受不住壓力,身子一歪,單膝跪了下去。
溫敦良弼獰笑著將雙錘壓了下去:“宋狗!你……”
然而將麻紮刀壓下之後,溫敦良弼卻隻見到一雙諷刺的雙眼。
畢進雙手放開大刀,拚著當胸被瓜錘砸中,努力向後倒去,同時拔出一直插在身邊的長矛,用儘全力向前刺出。
長矛如同毒蛇一般,刺穿了溫敦良弼的脖子。
“嗬……嗬……”血液從溫敦良弼口中和脖子中流出,他瞪著赤紅的獨眼,雙手朝著畢進揮舞了幾次,就無力的垂了下來。
“呼……呼……”這一刺也耗儘了畢進所有力氣,他將長矛扔到一邊,撿起刀站了起來。
畢再遇盔甲上掛著數支箭矢,此時浴血殺出重圍,焦急四望終於見到拄刀而立的畢進,慌忙拍馬趕來。
“大人!快上馬!”畢再遇在馬上向畢進伸出了手,焦急說道。
“怎麼?”
“金賊大隊馬軍來了!是萬戶大旗,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已經用不著畢再遇解釋了,隆隆馬蹄聲已經近在耳邊,那麵上書武平的華麗萬戶大旗距此已經僅僅不到百步了。
“大人!快!”不顧疲憊的戰馬究竟能不能承載兩名甲士,畢再遇又使勁伸了伸手。
畢進伸出手來,握住了兒子的左手。
畢再遇剛要發力,將父親拽上馬背,卻隻聽畢進沉聲叮囑。
“德卿,將大旗交予陳統製……你要保重……”
畢再遇還沒有咀嚼出這句話的意思,畢進鬆開了左手,麻紮大刀在手中一轉,狠狠的拍在戰馬的後股上。
原本已經疲憊不堪的戰馬瞬間被疼痛刺激,瘋了一般的向龜山山坡跑去。
“大人!!!”畢再遇控製不住戰馬,隻能俯身抱住馬頸,愕然回頭望向畢進。
畢進卻隻是踉蹌轉身,留給兒子一個無言的背影。
此時,金軍甲騎的前鋒距畢進已經不到二十步了,畢進摘下頭盔,扔到一旁,隨後豎起滿是缺口的麻紮大刀。
戰馬全速奔騰下,二十步僅僅是一瞬而已。
在這一瞬間,畢進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那是第四次北伐前的歡宴,五短身材滿臉黑斑的傅選大聲的說,此戰一定能回到家鄉,到時就解甲歸田,起一座大宅子種瓜果。
他身邊的白淨漢子張憲隱蔽的翻了翻白眼,卻被傅選抓了個正著,狠狠錘了一下。
他倆鬨騰起來之後,照例是董先在一旁起哄,也照例是牛皋作和事佬。
還有龐榮、王經、李道等人在席間呼喝笑鬨,楊再興小聲的講葷段子,贏官人嶽雲在一旁聽得臉色黑紅,一點也看不出沙場悍將的樣子。
坐在主位的雄壯身影大部分時間隻是微笑著看著部將,隻在最後時,緩緩站起,舉起酒杯。
主位下的所有豪傑群雄也隨之肅然,隨之舉杯。
“克複中原,直搗黃龍。”那個身影如此說道。
“克複中原!直搗黃龍!!!”在座的所有人也隨之歡呼,絲毫沒有懷疑這句豪言能否實現。
無數的犧牲之後,這句話終於要變成現實了!數儘了三十功名塵與土,踏過了八千裡路雲和月,終於可以儘滅金賊,錦衣歸鄉了!
“克複中原……直搗黃龍……”馬蹄陣陣,喊殺震天,此時此刻,畢進喃喃自語。
如同在回憶那個已經破滅的美夢。
隨即,這名曾經嶽飛的親衛小校舉起了麻紮大刀,直指如同破堤洪水一般湧來的金軍甲騎。
“克複中原!!!直搗黃龍!!!”
畢進大吼,拖著傷腿向前一步,揮舞大刀砍向金騎。
一瞬間轉眼即逝,金軍甲騎轟然踏過。六安軍二百餘甲士除了不到二十人逃出生天外,其餘人都變成了金軍馬蹄下的齏粉。
畢進戰死,時年四十六歲。
萬戶大旗隨之壓上。
溫敦良弼雖死,完顏阿鄰卻放棄了居中指揮,接過了前陣指揮權,準備親自破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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