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金軍巢縣大營的一座望樓之上的劉淮,還不知道有過幾麵之緣的畢進已然戰死,他隻是定定環顧這片戰場,並且通過來往的遊騎,儘量將信息拚湊完整。
而靖難大軍諸將正在收攏兵馬,準備下一輪攻勢。
“報!巢湖水軍梁統製傳訊,龜山上鄂州大軍陷入劣勢,望都統郎君速速發兵救援。”
“再去探查,合紮猛安與背嵬軍是否參戰?”
“喏!”
“報!東關方向有金賊援兵抵達,淮西大軍分兵去阻擋,剩餘淮西大軍萬餘已渡過清溪河,向西而來。”
“再去探查,東關而來的金賊打著誰的旗號?主將是何人?”
“喏!”
“報!剛剛看得清楚,金賊武銳軍韓棠主力在湯山圍攻淮東大軍,淮東大軍旗幟雖未倒,卻已經傷亡慘重。求援的軍使隨俺而來,卻在路上被金賊射殺。”
“再去找聯絡淮東大軍劉都統,確定傷亡與武銳軍動向。”
“喏!”
何伯求擦著額頭上混雜著血液的汗水:“如此說來,竟然是金賊想要用韓棠一萬大軍,來阻攔我靖難、淮東、淮西三路大軍嗎?這金主完顏亮果真狂妄!”
劉淮搖頭:“都是兌子罷了,鄂州大軍已經落入下風,若是武銳軍能拖延咱們的腳步,讓金賊主力將鄂州大軍覆滅,就算武銳軍被擊潰,乃至於全軍覆沒,又能如何呢?”
何伯求嗤笑一聲,剛想要說也就是劉錡一時不察,險些被擊潰,武銳軍就萬餘人,想要對抗三支大軍,難道韓棠有什麼撒豆成兵的能力不成?
然而下一秒,何伯求就猛然意識到,靖難大軍自整軍出城作戰到此時初步收攏完兵馬足足耗費了一個多時辰。
這不是有人故意拖延,而是在這個沒有無線電,通訊基本靠吼的時代,萬人大軍的組織就是這麼麻煩。
尤其是大戰之後收攏兵馬,卻並不回營休整,而是迅速重新投入新一場大戰的過程,對於任何指揮官來說都是十分複雜的。
如果不是還留著幾部兵馬沒有參戰,這個過程還會更加複雜。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武銳軍用兩個猛安、近萬簽軍加一個營寨為代價,拖住靖難大軍一個多時辰,也算是夠本了。
劉淮繼續說道:“淮東大軍不能不救,若是坐視劉都統被擊潰,那麼莫說士氣軍心不保,接下來我軍也會遭到兩麵夾擊。而且……”
劉淮話聲剛落,卻見遠方的淮西大軍處突然升騰起一陣煙塵,隨即就是戰馬奔騰而出。
與此同時,幾名舉著腰牌的軍使也迅速抵達,其中尤其狼狽的兩人被引到劉淮身前:“飛虎都統,俺是池州大軍的統領官彭正卿,奉虞相公與俺家李總管的軍令,特來通報。
李總管親率四千甲騎去解救老劉都統,還望飛虎都統速速做決斷。”
劉淮皺眉問道:“你家李總管可說讓我做何決斷?”
喚作彭正卿的統領官喘著粗氣,大聲回道:“俺家總管並無他言,唯有虞相公所說,隻盼飛虎都統生不負人死不負鬼,不負天下不負本心,如是而已。”
劉淮歎了口氣:“不愧為來日最有作為的相公,一句話就足以直戳本心,然則虞相公一個文士都上戰場拚命了,我這種廝殺漢又如何會惜命呢?”
說到這裡,劉淮正色對充當軍使的親衛說道:“傳我將令。”
“令各路甲騎各回本部。”
“令張小乙率本部破敵軍兩千兵馬向北,與虞相公合兵一處,補充彼處兵力。”
“喏!”兩名親衛轉身離去。
何伯求想要勸說一句,莫要再管虞允文的淮西大軍,全軍直接向龜山下進發,直接與金軍主力決戰,或者弄死完顏亮,或者被完顏亮弄死了事。
然而何三爺畢竟還是個明白人物,作為山東義軍在宋國朝廷中的奧援,虞允文是不可以出事的。
莫說是死了,就算是傷了殘了,接下來山東義軍對宋國的戰略態度都得大變樣。
另一邊,劉淮的命令不停。
“傳令給辛棄疾,我將靖難大軍的軍旗與他,讓他先行掌軍,全軍列陣,向龜山進發,可以慢,絕不能停。”
“傳令給張白魚,讓他率五百飛虎軍甲騎護住大軍右翼,無令不得浪戰。”
“傳令給洞庭湖水軍的楊老將軍,讓他在大軍左翼協助大軍進退。”
“傳令給楊春楊知州,三千廬州軍跟在靖難大軍之後,著機參戰。跟他說清楚,淮西兵馬慘敗到這種程度,名師大將紛紛逃亡江南,隻有他楊春在巢湖堅守,堪稱中流砥柱,即便往日聲名不顯,此戰以後也必然會名揚天下,勿要讓那些逃往江南方才反攻回來之人專美於前!”
幾個命令下達後,劉淮看向何伯求與陸遊,果真,下一刻何伯求就皺眉問道:“大郎君讓辛五郎掌管大軍,郎君要去何處?”
劉淮指了指北方,彼處湯山腳下圍攻劉錡的武銳軍同樣也分出了大股騎兵,在滾滾煙塵之中向東而去,似乎想要阻攔李顯忠所率的馬軍:“我將親率三百甲騎,到彼處參戰。”
即便陸遊依舊自認為不知兵,聽到劉淮這個說法之後,第一個反應也是荒謬。
一支萬人大軍的都統,放下指揮軍隊的責任,帶著幾百騎兵臨陣鬥死,怎麼想怎麼覺得有些大病。
見陸遊想要勸諫,劉淮沒有廢話,直接擺手作解釋:“陸先生,如今的局勢是我方四方合圍,金賊分兵抵擋。我軍的勝機就在於聚集所有力量,全軍壓上作決戰。
誰先聚集所有兵馬,誰就能獲勝。所以,我不能坐觀劉錡與李顯忠兩部作勝負,而此時能迅速趕過去支援的,也隻有飛虎軍了。”
何伯求此時也有些作色:“那就讓張白魚去!”
劉淮搖頭:“張總管殉國,張四郎心緒激烈,我擔心若是將他派遣出去,會直接浪送掉。而若是張四郎不能去,靖難大軍中的騎將以我為最,我不去,何人能去?”
何伯求啞然。
所謂北人走馬南人行舟,靖難大軍南下時總共五千兵馬,到了此時萬二有餘,這些新招募的士卒大部分都是步卒甲士,甚至有許多人都是淮南老卒,讓他們開大陣應大敵沒問題,卻很難從中遴選出精銳的騎兵。
即便在數次大戰中,靖難大軍繳獲了許多戰馬,騎士卻不能從地裡長出來,而且各部都得需要騎兵來充作斥候、軍使、親衛,到此刻,飛虎軍也隻擴充到八百人而已。
而繼續分兵,用三百甲騎到萬人混戰上的戰場上參戰,沒有精銳騎將帶領,很容易就出大事。
梁磐、管崇彥、陳文本這些人雖然可堪一用,卻終究不如劉淮與張白魚,在張白魚難以出擊的情況下,也隻有劉淮親自走一趟了。
他何伯求何三爺都乾不了!
陸遊此時也反應了過來,跺了跺腳之後說道:“那我就跟張小乙走,虞相公雖是士大夫,手段心性都不會少,有我在,絕對不會讓破敵軍吃虧。”
劉淮想了想,點頭說道:“陸先生保重。”
陸遊上馬之後,回頭之時卻是當場失態:“劉大郎!劉都統!你才是應該保重之人,我這種腐儒死一百次都可以,你若是歿了,北伐大業該如何是好?萬萬保重!萬萬保重!”
說罷,陸遊帶著數名親衛騎兵依著旗幟,去尋張小乙的破敵軍去了。
劉淮有些感動,卻又強笑對何伯求說道:“陸先生真是吝嗇,到此時竟然還不寫一首詩詞相送。”
何伯求原本也想表一下忠心,突然就被劉淮這不著四六的一句話整不會了,呆愣片刻之後方才搖頭苦笑:“那我就去楊春軍中,若是必要,就行朱亥之事,劫持於他。”
劉淮正色說道:“楊春即便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卻還是能臨絕境而不屈的,兩淮大潰敗都能堅持,更何況現在?不過何大管所慮還是有些道理的,且持我的令牌,前去督軍。”
說罷,劉淮翻身上馬,拱了拱手,帶著自己親衛離去。
當飛虎軍分成兩部,其中一部三百騎在飛虎大旗的指引下向北而去的同時,辛棄疾也接到了劉淮的命令,隨後,扛著靖難大旗的掌旗官也站在了他的身後,許多軍使、參謀軍事也在向他這裡彙聚。
饒是在之前就有數次掌管大軍,主持一方局麵,辛棄疾已經有些習慣。然而這等重任突然落到自己頭上,甚至連靖難大旗都立在了自己的身後時,他還是感到一陣戰栗般的激動。
雖是激動,辛棄疾卻並沒有作什麼小兒女態,直接拔劍下令:“令天平軍李鐵槍、賈瑞率本部兩千兵馬為前鋒,羅慎言、石七朗為第二鋒,王世隆、雷奔為第三鋒,我為全軍殿後,張白魚為大軍右翼,即刻列陣,向龜山進發!”
軍使紛紛得令而去,兩刻之後,靖難大軍列陣完畢,全軍萬人如同一把重錘,向著完顏亮所在的龜山大營砸去。
另一邊,張小乙與李秀二人率領破敵軍轉向向北,向著虞允文的淮西大軍處靠攏。陸遊飛馬而來,首先遇見的卻是一直在破敵軍管理庶務的徐宗偃。
“徐通判,你為何沒在城中?”陸遊皺眉問道。
徐宗偃此時隻穿著一身鐵裲襠,並沒有戴頭盔,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疲憊,陣陣白霧從頭頂升騰而起,顯得狼狽異常。
他拱手對陸遊坦然說道:“東海豪傑是被我以擾亂大宋的名義拒之門外的,也因此他們被金賊屠戮,而如今,東海義軍來到此地為大宋赴死,我又如何能在城中安坐,看著他們拚死呢?”
陸遊看著徐宗偃半晌,方才點頭說道:“既然如此,我等都為大宋赴死吧!”
徐宗偃剛要說話,卻聽到北方一陣隆隆巨響,如同天邊的雷聲,也好似洪水奔流,兩人連忙蹬著馬鐙立起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