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拾階而上,不多時,就來到了北固樓的三層。
在這一層,大江的景色就已經徹底展現在了眼前,青色的河水蕩漾著碧波,由西向東奔騰入海,猶如錦緞作波,又猶如萬馬奔騰,將映照在其上的日光攪成碎金一片。
樓頭三十餘名士子皆是肅然,然而卻不是在欣賞這壯美風景,而是看著正中央一名三旬清瘦男子揮毫潑墨,筆走龍蛇,在紙張上寫上了如椽大字。
辛棄疾等四人登樓之時,有人回過頭來,有幾個人新麵孔竊竊私語,詢問為首之人是誰,其餘人隻是回答了一句‘一夜魚龍舞’,那幾個新麵孔就肅然起敬,當即拱手行禮。
那名正在寫詩的三旬男子聽到動靜,抬起頭來,十分自來熟的對著辛棄疾說道:“辛五郎稍等,我還有下闋沒寫完。”
辛棄疾目光一凝,仔細打量著三旬男子的麵孔,覺得此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隻能看向了朱熹。
朱熹倒也不敢打擾文會,低聲說道:“這位就是於湖先生,公認的二十載後的大宋宰執,張孝祥張安國是也。”
張孝祥這個名字辛棄疾就聽過了,並且是如雷貫耳。
這不僅僅是因為張孝祥詩詞寫得好,而是因為在宋國,人生蹉跎是常態,三四十歲進士及第,外放做官,然後中樞任職,若真的萬幸,有那麼一絲機會能登到宰執的位置,那也是氣血衰竭,垂垂老矣,難以實現平生抱負,隻在主政幾年之後,抱憾致仕。
人生百年,倏忽而過,如何不讓人心生戚戚?
而張孝祥所展示的,正是命運沒有被歲月蹉跎過的樣子。
他實在是太年輕了。
成名年輕,科舉年輕,為官更是年輕。
史書上說他幼敏悟,書再閱成誦,文章俊逸,頃刻千言,出人意表。
張孝祥十六歲的時候,就通過了鄉試。
二十三歲之時,也就是紹興二十四年,張孝祥踩著秦檜孫子秦塤成了狀元。
與張孝祥這個小年輕同時參考之人,中榜的有四十四歲的虞允文,落榜的有被秦檜嫉恨,時年三十歲的陸遊。
當然,踩秦檜的孫子自然是有代價的,更何況張孝祥也是個剛烈之人,狀元及第後第一件事就是為嶽飛鳴冤,第二件事就是公開拒絕秦檜親信戶部侍郎曹泳的結親。擺明車馬就是要跟秦檜正麵作對。
秦先生是個小心眼之人,報仇從不過夜,直接指使黨羽誣告張孝祥的父親張祁殺嫂謀反,將張孝祥也牽連了進去。
不過張孝祥運氣好就好在這裡,不久之後,秦檜就死了,張祁也得以平反。
而張孝祥則是從紹興二十四年到二十九年,連連高升,以二十七歲的年紀,官居中書舍人,成為了宋國的儲相。
這就很驚人了。
因為理論上來說,接下來張孝祥就該外放當個太守,然後回京當個尚書,隨後就是轉運使、宣撫使等等已經被能稱為相公的地方官職等著他。
最多年過四旬,張孝祥就可以成為國家宰執。
但人不遭妒是庸才,就在張孝祥一路順風順水的時候,被一紙彈劾,罷官回家,賦閒兩年至今。
在北固樓的春風之中,張孝祥寬袍大袖,書寫不停,如同仙人一般。
辛棄疾還想要再向朱熹問一問此人的好惡,隻聽到一陣清朗的歌聲傳來。
竟然是張孝祥寫罷這首詞之後,不待其餘人誦讀,自己大聲歌唱起來。
正是:
“雪洗虜塵靜,風約楚雲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剩喜然犀處,駭浪與天浮。
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勳業故優遊。赤壁磯頭落照,肥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
辛棄疾不由得拍掌說道:“果真是好詞!足以傳唱千載!”
隨後,幾人也隨之唱和,氣氛瞬間就達到了高潮。
而楊倓則是激動的渾身發抖,他實在是沒想到,跟在辛棄疾身邊運道竟然變得如此之好,隨便參加個文會都能見識到如此多的好詞橫空出世。
他當即覺得,應該拿著筆記一下前因後果,外加所有人的表情舉動,詩詞成因。到時候編纂成書,並起名《建康文豪集》,豈不是能跟唐代殷璠的《河嶽英靈集》與梁昭明太子的《文選》並稱了?
想乾就乾,楊倓一時間找不到靠譜的書本,乾脆從身側士人手中奪過毛筆,在衣襟上開始筆走龍蛇。
這種由蘇學士開創的豪放派詩詞已經在民間傳唱多年,所以在一旁守候的歌姬倒也不見怪,直接換了男子上前,跟著歌聲唱和起來。
而張孝祥唱罷之後,卻沒有照例飲酒,而是端著酒杯來到辛棄疾麵前,正色說道:“辛五郎,這首詞是寫給虞相公、劉大郎還有你的!”
三十餘名士人皆是愕然,隨後齊齊回頭,看向了辛棄疾。
而楊倓手中毛筆一頓,繼續加速書寫。
我的媽,竟然還有意外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