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發出了一聲悠長的歎息,隨後便死去了。
鮑德溫一見到蠟燭從阿馬裡克一世的手中墜落,熄滅,便知道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自己,他張開嘴,想要發出哭泣,卻在下一刻昏厥了過去,幸好他身邊一直有著塞薩爾,塞薩爾一把抱住了他,緊緊地攬著他的肩膀,仿佛要將自己的勇氣和力量投擲到朋友身上,好讓他不至於遭受太大的折磨。
一旁的教士已經奔了出去,向帳篷外的人通報這個壞消息,不過也不用他們多說了,同樣守候在一旁的的黎波裡伯爵雷蒙,還有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這兩位在亞拉薩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與最重要的附庸,頓時匍匐在地,跪伏在那具熟悉而又陌生的軀體上,響亮地哭泣了起來。
他們的哭泣聲就像是此時無法鳴響的鐘聲——雖然早有準備,但匆忙趕來的希拉克略還是不由得一陣頭昏目眩,他身邊的教士連忙扶住了他,他踉踉蹌蹌地走進帳篷,舉著蠟燭,去看國王的臉。
阿馬裡克一世的麵孔十分安詳,或者說釋然,他已經做儘了作為一個基督徒,一個國王與一個父親應做的事情,接下來,塵世間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了,也可以說,他已經將它們交給了上帝,隻等天主給予指引,告訴還在這個世間掙紮的人們,應當走向何處。
正如一位有德行的修士所說,當一個人離開世間的時候必然會感到遺憾,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同時,他應當保持著冷靜與淳樸,一如他剛降生時那樣。
此時的人們也經常會將死者稱之為“新亡人”,仿佛他並不是死去了,而是重新去往了一個新地方。
而此時鮑德溫也在塞薩爾的幫助下清醒了過來,他是阿馬裡克一世的獨生子,接下來的每一件事情都需要有他主持與參與,雷蒙站起身,將這個少年人從塞薩爾手中接過來,攬入懷中,而博希蒙德就稍微慢了一步。
很顯然,後者的真心並不如前者,從他的神色上就能看得出——雖然之前雷蒙對阿馬裡克一世的不信任懷抱著幾分怨氣,但在自己的摯友與主君離去的時候,他的悲慟是毋庸置疑的,擁抱鮑德溫也是出自於一個長輩對晚輩的憐憫。
而博希蒙德雖然也有幾分真心,可從他懷疑的眼神來看,他已經重新取得了理智,在擔憂雷蒙想要趁著王子鮑德溫最為脆弱的時候與他爭權了。
希拉克略將這些全都看在眼裡,他隻覺得疲憊不堪。
若阿馬裡克一世是在亞拉薩路去世的,那麼應當有專職的“報喪人”去城市各處通報這個不幸的消息,但此時,隻能由六名騎士暫時充當,他們穿著深藍色的罩袍,罩袍後繡著一副聖母的圖像(這些都是之前匆忙準備好的),舉著十字架,翻身上馬,馳向各個營地報喪。
其中甚至包括了撒拉遜人所在地,希爾庫與薩拉丁聽了,麵容肅穆地向他們轉達了對死者的敬意與對其子嗣,友人的哀悼,並且贈送了一大盒乳香。
乳香確實是撒拉遜人與基督徒們的葬禮上都要用到的東西,他們將這份饋贈帶回到國王的帳篷時,人們已經燃起了火堆,並往裡麵投放香料,就如彌撒,禮拜的時候會焚燒香料那樣,人們也會認為,這些馥鬱的氣息同樣會將死者的靈魂引領上天堂。
國王留在塵世的軀殼已經被搬出了帳篷,平放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兩名騎士的夫人已經隨著報喪者一起來到這裡,她們將會擔負起一樁重要的任務,就是為阿馬裡克一世清洗身體。
不過在此之前,鮑德溫堅持要先為國王剃須剪發,這也確實應該是個男性親屬來做的,隻是鮑德溫的雙手雖然經過了治療,卻仍舊無法做精細的動作,雷蒙當仁不讓地走上前,但被鮑德溫婉拒了,因為依照通常的習俗,這個男性親屬的地位應該低於死者。
的黎波裡伯爵是亞拉薩路國王的附庸,但雷蒙卻是阿馬裡克一世的堂兄。
“讓塞薩爾代替我吧,”他說:“他是我的兄弟。”
雷蒙的麵頰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兒子大衛也在遠征隊伍裡,但他在攻城戰的第一天就因為過於魯莽和急切摔斷了腿,雖然不至於留下殘疾,也隻能被送回加沙拉法——現在並不在這裡,如果他在這裡,雷蒙還能爭取一下,在這個時候,他也沒法與鮑德溫爭執,隻得後退了一步。
相比起來,博希蒙德要從容得多,不說亞比該還在安條克,就算是他就在這裡,博希蒙德也不會讓他去自取其辱,他還不了解自己的這個兒子麼,膽小鬼一個,要他殺人可以,要他去撫摸著一個死者的麵孔,給他做最後的修剪與整理,他不出紕漏才怪!
塞薩爾撫摸了一下鮑德溫的脊背,走上前去,希拉克略送上了一柄鋒利的小刀:“可以嗎?”他低聲問,若是塞薩爾在這件事情上出了差錯,不知道多少人會樂得看笑話,就連鮑德溫他也不能保證會不會因此有了芥蒂。
塞薩爾點點頭,他終究不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他仔仔細細地為阿馬裡克一世刮除了青黑色的胡茬,修剪了鬢發,就連腦後,耳根和前額的頭發都剪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半點凸出或是凹陷的地方,他還向夫人們借來了亞麻布,給國王擦乾淨了麵孔——在做完這一切前,他沒有分散那麼一點注意力。
塞薩爾覺得國王值得自己的這份尊重,不管起因如何,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如果沒有阿馬裡克一世,他現在也隻是猶大山地中默默無名的一堆白骨罷了。
兩名夫人向著塞薩爾屈膝,接下了之後的工作,她們先是剪開國王身上原先的衣物,而後從上至下為他擦拭乾淨,最後再用調和了香脂的棉花堵住天然的空竅,換上預備好的衣服——之前國王已經囑咐過希拉克略了,他雖然不至於沽名釣譽到要和苦修士那樣直接用亞麻布一裹就下葬,但也用不著穿三件襯衫,兩件長袍……
就和平時一樣,國王隻是穿了一身長內衣,套上鍍銀的鏈甲,外套聖墓騎士團的罩袍,人們將他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身邊放上長劍,為他戴上王冠,穿上短靴,放在了一座由香柏木打造,重新刷了黑漆的抬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