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具傷痕累累的軀體,凝結著血汙,即便沒有蛆蟲蠕動,也會散發著惡臭的氣息,遍布青黑色的瘢疤。
但等他仔細去看,才發現,蘇丹的麵容和身體都被好好的打理過了——不像是在千裡之外的異國他鄉,在殘酷的戰場上,倒像是在阿頗勒的宮殿中,於親人和臣子們環繞下安然離去的,皮膚灰白,乾淨,修剪了頭發和胡須,他的眼睛合攏著,麵目並不猙獰,甚至帶著一些釋然。
身體雖然僵硬,冰冷,但就連死去之人必然有的腐朽氣息都很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淺淡清甜的玫瑰香氣,他的雙手合攏在胸前,雙腿並攏,用潔淨的白色亞麻布包裹著——可以看得出,做這些事情的人雖然不怎麼熟練,也不怎麼理解撒拉遜人的交易,步驟和方式上都有些錯誤,卻足夠虔誠,認真。
“你們竟然允許……我們的教士為他施行撒拉遜人的儀式嗎?”使者低聲問道,
“抱歉,”塞薩爾說,“我們是想找一個撒拉遜人來為他完成臨終聖事的,但問題是,我們並沒有俘虜你們的教士。”
這也是一樁無可奈何的事情。畢竟加利利海之戰打的就是一個突襲,十字軍並沒有多少人,他們隻是在虛張聲勢,雖然這次虛張聲勢獲得了很大的成功,但騎士們也沒有狂妄到以為自己可以以一敵百甚至於敵千,即便是追擊,他們也沒去尾隨那些真正有實力的法塔赫和埃米爾。
而撒拉遜人與基督徒與不同,基督徒的軍隊裡,必然會有大批的教士隨行。而撒拉遜人的陣營裡,隻會有寥寥幾個以書記官的身份隨行在蘇丹左右的“學者”。
而在夜晚的混亂中,並沒有“學者”被他們俘虜——隻有兩個死的,這讓他們有些為難。雖然他們手中還有一些撒拉遜人的俘虜,但他們也不能確定,這些撒拉遜人是否願意,又或是能不能做好這件事情……
“是我做的,”塞薩爾說:“請不要將這件事情視作一樁神聖的宗教儀式,這隻不過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憐憫。一位君王也好,一個乞丐也好,都不該渾身肮臟,醜陋不堪地離開這個人世。若是您覺得我有所僭越,我在這裡向您致歉。”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憐憫?”使者喃喃道,“這可真是一句可以媲美詩句或箴言的話語啊。若是蘇丹努爾丁還在世,他甚至可以為此饒恕你的性命。
雖然他已死去,但我相信我的主人不會因為一個人對他的善意生出仇恨的心,您不該對我致歉,相反的,我應該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謝意。”他不曾猶豫,直接向塞薩爾深深的鞠了一躬。“這是我不曾想到的——我相信所有的撒拉遜人都會願意看到我們的君王一如生前般威嚴而又潔淨。
請您告訴我,他在離世的時候痛苦嗎?”
塞薩爾斟酌片刻:“蘇丹努爾丁在戰場上戰鬥到了最後一刻,他從馬上墜下,是受限於他凡俗間的軀體,而非他的意誌,他在進入亞拉薩路的第一晚悄然離世,無聲無息,神態安詳,或許他知道自己已經履行了他在人間所有義務,是登上天堂的時候了。”
使者聞言露出了一個苦澀又安慰的微笑。“您的描述多麼美好啊,我會將這些話如實講述給蘇丹努爾丁的妻子與兒女聽,好叫他們的心不至於繼續沉溺在無儘的哀傷中。
而您,您所經之處,必然玫瑰開放,泉水湧出。”
他這麼說,是因為在撒拉遜人的觀念中,直接讚美一個人會招來邪惡之眼(也就是嫉妒引來的災禍),所以要麼如薩拉丁那樣用一句詩句來形容,要麼就形容他周遭的事物。
“伯利恒騎士塞薩爾,我會記得您的名字,為了您曾經為蘇丹努爾丁所做的——若是有一天您在戰場上與我們遭遇,又不幸成了我們的俘虜的話,無論是哪一個人,蘇丹或者是埃米爾,他都會給您一匹馬,食物和水,然後放你走,隨便您回到哪裡去,這是撒拉遜人的承諾。”
塞薩爾聽了,卻不說什麼,隻是微微一笑。
使者看得很清楚,這個少年人似乎並不認為,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個被縛在階下的囚徒,他在心中搖了搖頭,這或許就是年輕人的意氣,但這股意氣又是那樣的珍貴,那樣的明亮。
他讓他想起了還在埃及的薩拉丁,薩拉丁是由他的叔叔希爾庫引薦給蘇丹努爾丁的,而努爾丁一見到這個年輕人,就非常的喜歡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個年輕人一直是他的侍從,伴隨在他的左右,他像教導自己的兒子一樣教導他。
而這個庫爾德人也不負所望,他不但成了一個勇武睿智的將領,也成為了蘇丹努爾丁也不得不忌憚的對手。現在努爾丁對他的預想似乎已經成為了現實——在不久之後的將來,在薩拉丁廢黜或者架空了哈裡發阿蒂德之後,他必然會北上侵掠敘利亞。
而與之相對的,蘇丹努爾丁的三個兒子卻猶如獅子生出的三條鬣狗,在他出發之前,他們就已經開始相互撕咬。站在他們身後的第一夫人,第二夫人與第三夫人也已經是各施手段,擾得整個阿頗勒都不得安寧,更不用說。摩蘇爾還有一個他們的堂弟在虎視眈眈。
如今敘利亞的表麵局勢還算平靜,但毋庸置疑,隻等蘇丹努爾丁的身後大事落定,這片廣袤的土地就會立即陷入混亂,到時候他又該往何處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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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談判開始前,撒拉遜人的使者先向亞拉薩路的基督徒國王獻上了禮物。
香料,絲綢,黃金與白銀的器皿,還有……女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