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確定,這是一種做給彆人看的姿態,還是確實出於一片真心,這份真心又能夠有多麼的堅定和穩固——他派了仆人去告訴拉齊斯,如果真有那麼一個基督徒騎士前來,向他借取那幾本珍貴的醫學典籍的話,他要儘可能羞辱、貶低、質疑對方,看看他是會憤怒,還是羞惱,又或是慚愧……
拉齊斯繼續毫無保留,巨細靡遺地與他說了昨晚的事情。
“真是太奇怪了,”拉齊斯說,“你知道嗎?我以為我說的那些話,哪怕隻有十分之一,換做和他這樣年紀的孩子,早就毫不猶豫的轉身就走了——就連他身後的那個年長的侍從也露出了憤懣的神色啊,他卻像是沒有聽見那些話似的……”他目露驚異地比著手勢,“他就那樣在我麵前坐下,而後提出要用一個金幣來買我的那些書。
當然,我初一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以為他在報複性地嘲弄我,但隨後他又不斷的加碼,一直加到一百萬枚金幣,一百萬,即便買下大馬士革也夠了,我的怒意在那一刻消散。我突然明白了,”他看向卡馬爾,“他不是在展示他有多少錢財,而是在展示他有多麼堅定的信心。為了達成目的,他可以將所有的一切置換為可見的資產。我的書籍,我的尊嚴,我的生命都是有價的——相對的,他的也是,所以他不在乎我的妄言。
我承認那時我感到了恐懼,我完全不明白,隻是幾本書籍而已,他甚至不能確定那些書籍是否能夠給他帶來真正的幫助,但他依然像一個無所顧忌的賭徒那樣,一下子就投出了自己所有的籌碼,”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我不敢和他賭——所以他贏了,他之前也是這麼一個人嗎?”
“之前我不太清楚,不過我知道他的兄弟,也就是亞拉薩路的國王確實是個大膽的賭徒沒錯。是的,你大概還不知道加利利海之戰的詳細情況。”卡馬爾慢慢地吸了一口水煙,“他們以一百多個騎士,數百個扈從以及武裝侍從的小股軍隊擊敗了相當於他們十倍的蘇丹大軍,而決定這麼做的是他們年輕的國王,或許還有我們現在所見到的這個騎士。”
“他的確狂妄,”拉齊斯點頭:“不過,這麼一個人,應當不是那種會將善行當做陰謀的一部分的人,雖然說好人也可能做壞事,但用一個偉大統治者的身後事來做籌碼的行為,無疑已經觸碰到了底線——不管是撒拉遜人還是基督徒。”
卡馬爾頷首,“他也確實和我說過,他為蘇丹做淨體,並不曾為了索求回報——那時候我們也沒有說過,會承他的這份恩情,他隻不過是出於一個人類對另一個人類的憐憫。”
“一個有大愛的基督徒騎士嗎?”拉齊斯笑了,似乎也覺得這個說法著實有趣,“那麼你為什麼要叫我這樣做呢?卡馬爾,我並不是在有意探聽你的秘密,你如果不能回答,就彆回答我好了——我隻是有點好奇。”
那孩子是個基督徒。如果他是一個年輕的撒拉遜人,甚至庫爾德人,哪怕是努比亞人呢?他都會認為他的這位摯友有意將他引入蘇丹的宮廷,但他是個基督徒啊,是撒拉遜人的敵人,雖然也不是沒有基督徒騎士受蘇丹或是哈裡發的雇傭——但他同時還是亞拉薩路國王的特使與近臣,又是埃德薩伯爵的繼承人——他背叛自己的信仰與君主,轉變陣營的可能性太低了。
“我還受了一個人的委托。”卡馬爾說,他並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拉齊斯也知趣的沒有追問。但卡馬爾的思緒已經不由得飛向了他還在亞拉薩路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封來自於埃及開羅的密信——那時候他正在為自己的前路擔憂,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他曾經在蘇丹努爾丁,撒拉遜人的信仰之光麾下做事,並深深地為之折服。
而在努爾丁去世之後,他放眼四望,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與其並駕齊驅——不,哪怕隻有他一半的都沒有,蘇丹的三個兒子甚至比不上亞拉薩路的新王。
他總不能去亞拉薩路吧。
比起撒拉遜人的宮廷,基督徒的國家隻會更嚴苛,更危險。他們對於血脈和姓氏的看重,更是注定了就連一個普通的農民和工匠之子都很難在他們的權利圈裡立足,更彆說是一個撒拉遜人了——他去了最有可能就是給他們的火刑柱加點兒燃料。
而就在之後的幾天裡,他居然接到了薩拉丁的信件,他和薩拉丁接觸的並不多,更多的還是和他的叔叔希爾庫打交道。而希爾庫此人隻能說是一個粗魯的武夫,他或許有些小計謀,但在卡馬爾的眼中,這些簡直就是小孩子玩弄的把戲。
他們能夠南下成為埃及的主人,也隻是因為努爾丁已經老了,無法繼續控製得住這兩隻桀驁不馴的獵鷹,一旦將他們釋放出去,他就很難能夠將他們重新召喚到手裡。
在卡馬爾的心中,他們就是一對不折不扣的逆臣。
如果努爾丁不曾在加利利海之戰中失利,身亡,他甚至很有可能在奪得亞拉薩路之後,征伐埃及。卡馬爾甚至想過到那時候,他會不會在蘇丹的大軍之中,親眼看著蘇丹的宦官用弓弦絞死那兩個叛賊。
現在叛賊之一給他寫來了信,而信中的內容也非常的直白,坦率,他試圖招募卡馬爾——在看到那幾行句子的時候,卡馬爾甚至笑出了聲,太可笑了。
薩拉丁怎麼會覺得,作為一個世代居住在阿頗勒的重臣家族,最為顯赫也是最為傲慢的一個成員會願意屈從於一個庫爾德人呢?
但這樣的信件並不單單隻有一封,之後的每一晚都會有一封信件擺在他的書桌上,信件的內容也各不不同。
有時候薩拉丁隻是跟他描繪一下尼羅河畔的風景,民眾的生活,以及他初見雛形的新軍;有時候則是他向他介紹埃及的新首都開羅,他正在那裡建造一座巨大的城堡,以此作為對抗基督徒的第一道防線;他也說到了阿頗勒,說到了努爾丁的三個兒子,還有他在摩蘇爾的侄子,他甚至還提到了亞美尼亞的親王與拜占庭的皇帝,不得不說,其中的一些分析竟然能與卡馬爾不謀而合。
而那些與他的想法並不統一的部分,更是讓卡馬爾衝動的想要鋪開羊皮紙,提起羽毛筆,在上麵寫下自己的意見,然後給薩拉丁寄回去。但那樣的行為豈不是已經承認自己願意做薩拉丁的臣子了嗎?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下了心中的想法。
而他們還在布斯拉的時候,他接到的密信末尾,薩拉丁提了個很小的要求,請他去看看那個黑發碧眼的孩子。
薩拉丁也聽說了,他的身世已經被揭露——居然是埃德薩伯爵約瑟林三世的獨生子——驟然間,他從一個身世不明的奴隸,成為了四大神聖王國(按照基督徒的說法)的繼承人之一,著實令人感到驚異。
不過,與卡馬爾所想的不同,薩拉丁倒不認為這是亞拉薩路國王鮑德溫四世的有意為之,即便沒有這個身份,這孩子將來也必然前途光明,身份顯赫。
但薩拉丁在信中說,他曾經與這孩子交談過,他身上有著一些常人無法擁有的高貴品質,但在這樣急驟的變化下,就算是一個老成之人,也會不受控製的露出一些醜態。這個少年人真的能夠經得起這樣的考驗嗎?
拉齊斯戲言,卡瑪爾如此關注這個基督徒騎士,難道還想要把他招攬到阿頗勒的宮廷裡去嗎?卡馬爾當然沒有這個打算,但他總覺得薩拉丁對這個年輕人的關注也確實多了點,這個將來可能會成為蘇丹的庫爾德人可能還真是存在一些彆樣的心思——或許能成為一個君主的家夥總有點像龍,看到珍寶就想要扒拉到自己這兒來——當初的努爾丁也是如此。
當然,如果對方的表現叫他失望的話,他應當也會毫不留情的將之棄之如敝履。
“如果他是個撒拉遜人,我會稱心如意,滿懷安慰,但他是個基督徒。”拉奇斯仿佛自言自語般的說道,“、你就沒有想過讓他夭折在這次出使中嗎?
雖然亞拉薩路的國王必然會為之大怒。按照這個少年人的性情,我們甚至可能會迎來一場慘烈的戰爭。但那又如何?基督徒和撒拉遜人注定了要廝殺到世界末日。”
“……他終究也隻是一個人罷了,”卡瑪爾沉吟片刻後說道,“而且我們的路途還未走到終點,等到阿頗勒,我們再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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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三天兩夜,基督徒的使團就會抵達阿波勒。”第一夫人平靜地說道,她的宦官則垂手不語。
蘇丹努爾丁最小的那個兒子薩利赫蜷縮在他生身母親的懷裡,睜著一對大眼睛看著第一夫人——在蘇丹的後宮中有一條相當奇特的規定。
後宮中,除了第一夫人,第二夫人和第三夫人之外,宮廷中所有的妃嬪和女奴雖然都可以說是蘇丹的禁臠,但她們真正的主人隻有一個人——那就是第一夫人,第一夫人決定了她們誰去服侍蘇丹,除非蘇丹的確看中了誰(這種情況很少),不然服侍幾次,什麼時候服侍,甚至是否能夠有孕,都得看第一夫人的意願。
一個妃嬪若是沒有得到第一夫人的允許,第一夫人是可以以私通的罪名把她處死的——這種情況也一樣很少,但若是發生了——蘇丹也不會過於追究。
而薩利赫就是在第一夫人的注視下出生的孩子,而他和他的生身母親就是第一夫人天然的同盟。
薩利赫的生身母親抱緊了薩利赫,薩利赫或許不太懂,但她知道,就在前一晚,埃德薩伯爵約瑟林三世與他的妻子,已經從被囚禁的偏僻堡壘轉移到了阿頗勒城堡,而後在當夜,第一夫人的宦官就帶著毒藥去了結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