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卡馬爾做出這麼一個結論,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簡單多了。
大馬士革總督希爾庫現在距離叛逆不過一步之遙。無論是蘇丹努爾丁還是他的兒子,他們所發出的,任何一道往埃及的旨意,都可以說是石沉大海。毫無回音,而他留在這座城市中的代理人,原本就地位尷尬,何況殺死他的又是阿薩辛的刺客,而不是與他有仇怨或者是有利益衝突的人——人們就更難鎖定凶手了,畢竟致他於死地的隻是一件“武器”。
他在這座城市中得罪的人還少嗎?那些被劫掠,被屠戮的商人,那些為他做事,卻眼看著要被出賣的以撒人,又或是因為希爾庫而遷怒於他的撒拉遜人……
於是他很快就被放進棺木裡,人們雇傭了他的仆人為他做淨體以及後續的一係列工作,在一個短促以及簡薄的葬禮後,眾人聚攏過來,懇求卡馬爾在離開前為大馬士革重新選擇一個可靠的代理人。
“你怎麼會想起來選我?”拉齊斯用滿懷疑竇的眼神打量著卡馬爾,他們是大學的同學沒錯,也稱得上摯友,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相互作弄:“我並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也不夠勤快,我對權力沒什麼欲望,隻喜歡在‘綺豔’的懷抱中舒舒服服地度過之後的幾十年。”就連這十年來一直持之以恒地收集和抄錄書籍,也是為了完成他先祖的夙願。
拉齊斯雖然得到過先知的啟示,卻始終不曾想要進入軍隊或者是宮廷,他對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不想有任何改變。
“沒什麼可擔心的。”卡馬爾坐在他的對麵,兩人之間的小桌上擺著精致的點心和蜜餞,以及兩壺水煙,煙霧升騰在彩色玻璃構成的絢麗光點中,仿佛歌姬在旋轉時飛起的麵紗——不過這個房間裡隻有他們兩人,身邊沒有仆人也沒有奴隸,畢竟這是他們,尤其是卡馬爾難得的鬆弛時間。
拉齊斯還不想換掉這批仆人——所以不會留人在他們身邊伺候,免得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話。
“大馬士革原本也不需要一個主人。”卡馬爾對現有局勢看得很明白。
大馬士革的階層主要可以分做三等,最上等的當然就是官員,學者和將領;第二等就是商人和工匠,農民——大馬士革並不單隻是一座城市,它周邊還包括了崎嶇的山峰與空曠的荒野;第三等就是基督徒、以撒人,還有極其微妙的——這座城市中的警備人員,他們並不受民眾的歡迎,甚至可以說是被第一等人和第二等人驅使的狼犬,他們甚至有一個獨特的前綴詞shuār,意思是惡毒的,就此可見,他們是如何的聲名狼藉。
但這三個等級的人卻有著一個同樣的想法——他們有誌一同地厭惡著來自於蘇丹或者哈裡發的稅賦與法律,一直希望能夠讓大馬士革成為一座自治城市,如同亞平寧的佛羅倫薩,或者是法蘭克的琅城。
但這種要求在撒拉遜人的世界中是無法得到滿足的——蘇丹之下,隻有奴隸,就連大維奇爾與埃米爾也無法掙脫這個魔咒,更不用說大馬士革隻有一些商人。
事實上,在一百多年前,大馬士革的人已然掀起過好幾場叫哈裡發煩憂的暴亂,他無法舍棄這座城市,但民眾的頑固始終叫他如鯁在喉。
大馬士革的民眾開始安分守己,還是在被努爾丁征服之後,但很顯然,這種順服的姿態不會持續太久。所以,如果卡馬爾將一個如同希爾庫或者是薩拉丁這樣的人放在這裡,結果必然不會太好——簡直就是在一捧看似平靜實則沸騰的滾油裡倒上一杯冰水,霎那間就能讓它火光四濺,到那天,說不定大馬士革會比阿頗勒更早地陷入紛爭。
正因如此,一個庸庸碌碌無所追求的人才會被大馬士革人接受。
“在阿波勒的局勢平定之前,你無需做出任何決定,甚至城外的盜匪和城內的以撒人——如果他們想要用自己的士兵去除那些生長在商道上的荊棘,沒關係,你就讓他們這麼做吧,不必乾涉,也不要遏製,若是他們給你禮物,你就收下,但不要對稅金指手畫腳,嗯,哪怕他們有意拖延,缺漏也無所謂。畢竟這些錢並不屬於你,它們是蘇丹的。
如果將來的蘇丹是一個如同努爾丁般的人物,倒黴的隻會是大馬士革的這群人……”
“如果他不是呢?”
“那你也不用太擔心,他們會代你拒絕蘇丹的旨意,這些家夥還不至於那麼愚蠢,有意迎來一個他們陌生而又難以擺布的對手。”
“你這樣說話,著實叫人感到沮喪,”拉齊斯不服氣地說,“在大學的時候,我的功課並不比你差到哪裡去。我也同樣在寺廟中領受了先知的啟示。如果有需要,我也會跳上馬去。揮舞著彎刀,隻為了捍衛真主的榮光而與那些基督徒們戰鬥。”
“但你沒有野心啊,”卡馬爾毫不留情的指出,“你或許虔誠,或許勤懇,或許聰慧,但你沒有向上的欲望,你不是那種人,就沒法了解他們的想法,一旦被卷入旋渦,肯定會粉身碎骨。”
事實上,努爾丁也曾經提過拉齊斯的名字,想讓他到阿頗勒的宮廷裡來為他做事,卻是卡馬爾設法推拒了。
“我告訴他說,你要是在他身邊,也許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醫生,一個戰士,或者是一個官員,但永遠無法成為一個稱職的臣子——彆以為你隻要認真做事就沒事兒了,隻要你擋了彆人的路——他們就不憚於搞砸你手中的工作,來誣陷你,然後設法把你投入監牢或是處死。
到那時候,就什麼都完了。事情,還有你。
但如今的大馬士革對於你來說,確實是一個悠閒度日的好地方。若是新蘇丹派來了他的總督,你也不用擔心,安安穩穩的將你手中的權利交給他就行,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大馬士革的民眾吧。”
“如果他們推舉我與新總督鬥怎麼辦?”
“那你就到阿頗勒來。”
“你確定?”
卡馬爾沉默了,“……如果你實在不願意……”
“算了,”拉齊斯說,他將一枚蜂蜜杏乾放在嘴裡,慢慢的咀嚼著,隻覺得滿口苦澀。他也知道卡馬爾為何推舉他——也是因為他實在是選不出其他的人來了。
希爾庫留下的那個代理人已經證明了讓一個品行低劣的人來治理城市能多麼糟糕,若是卡馬爾拒絕向他們指出一個人——等他走了,這座城市中的人們肯定會為了這個位置爭鬥不休,整座城市都會由此四分五裂。
“那麼你呢,你還是要回阿頗勒嗎?”
“如果我能夠留在大馬士革,那這個代理人就會是我來做了。”卡馬爾說道,“但我肯定是要回去的,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義務,更是我的權力。不看著蘇丹努爾丁永遠地沉睡於他的歸處,我的心必然會終身無法得到平靜。”
說到蘇丹努爾丁,拉齊斯抬起了頭:“你讓我去試探的那個基督徒騎士……他確實來找我了,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找我?”
“我聽說過了他的一些事情——在基督徒的城堡內,我也親眼看到了基督徒們的國王對他有多麼的愛護和信任,”卡馬爾對此倒是可以理解——雖然如努爾丁這樣的蘇丹,或者說是阿蒂德這樣的阿裡發,當他們還是王子時,身邊不會出現大維齊爾或是埃米爾的兒子(他們的父親不會允許)。
但從孩提時開始,他們身邊會有年齡相仿的奴隸,這些年幼的奴隸如蘇丹後宮的那些女人一樣,也是從奴隸商人或者是市場上采買而來的。他們就有如一條狗或者是一隻鳥,伴隨在王子身邊,雖然生死都掌握在他人手中,但在王子成為蘇丹或者哈裡發後,他們也能掌握權力——即便他們永遠無法成為一方土地的真正主人,甚至不會被允許擁有自己的資產,就連他們的性命和榮譽都是屬於主人的——但他們很多時候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些人對蘇丹或者哈裡發的忠誠當然是毋庸置疑的。畢竟,除了他們自小伴隨長大的主人之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賦予他們相同的信任和看重。若是換了其他人登上高位,等著他們的,就隻有死亡或者是更加淒慘的下場了。
但在基督徒的宮廷中,這種情況幾乎不存在,畢竟他們的根基不在這裡,他們的根基在遙遠的另一處地方,即便現在的埃德薩伯爵已經失去了他的領地,但隻要他還有姓氏,有紋章,即便離開了亞拉薩路國王,他依然可以成為其他君王的座上賓,也會有數以百計的達官貴胄願意與他結交,何況他又是那樣的年輕與俊秀,又是“被選中的人”,哪裡不能再做出一番事業來呢?
在蘇丹的宮廷裡,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爾虞我詐和勾心鬥角中度過的卡馬爾很難相信,這世間確實有這樣一個純潔而又仁善的人,他的慈悲甚至不單單針對他的國王,兄弟和基督徒們,對他的敵人也是如此。
而在布拉斯的時候,他就聽聞這個年輕的騎士帶著他的侍從去造訪過那裡的圖書館,並且設法借走了幾本有關於麻風病的書籍閱讀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