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終於是亞拉薩路的使者了。
“使團的首領隻是一個騎士。”卡馬爾低聲道。
薩拉丁允許他留在自己身邊,這些日子,他們一直在一起,時有摩擦,可以說是這對君臣所必須經曆的一番磨合。
幸好薩拉丁並不是一個苛刻的人,而卡馬爾也很識時務,他們熟悉起來的速度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快。
卡馬爾覺得薩拉丁是個坦率公正的君主(前者比後者更難得),而薩拉丁覺得卡馬爾是個善解人意的大臣,雖然卡馬爾時常還會自嘲自己隻是一個囚徒,但他在大馬士革城中所持有的權利,已經隱約超過了他的那個傀儡朋友。
亞拉薩路使團的首領居然隻是一個無封地和姓氏的,皮膚黧黑,又瘦又長的騎士,卡馬爾不由得都呆了一下。
按照亞拉薩路國王鮑德溫四世對塞薩爾的重視程度,即便他沒有親自到來,也應當派出一個大公或者是伯爵才對。
“朗基努斯?”薩拉丁問道。
朗基努斯在看清了這個撒拉遜人的時候也露出了驚訝之色,他當然記得薩拉丁,雖然沒有通報姓名,但對方救了他的性命,若不然,他才被“選中”,就要死在同樣“被選中”的幾個基督徒騎士手中了。
隻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那個曾經被基督徒們無數次詛咒和斥責過的,一個背棄了自己的君主和信仰的(指他從努爾丁的將領轉身一變為哈裡發阿蒂德的大維齊爾)的卑劣家夥,竟然就是那個曾經在月色之下斬殺了罪人,拯救了他的撒拉遜人。
雖然塞薩爾早已知道在大教堂外救了朗基努斯的正是薩拉丁,但在經過思考後,他暫時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朗基努斯,他不確定朗基努斯會做出怎樣的反應,而作為他身邊最為親近的侍從,不願意拿回名字的朗基努斯根基薄弱,很多人都會從他這裡入手,想要撬開一個口子。
而且說到底,這還是他與薩拉丁之間的事情,雖然鑒於朗基努斯當時的行為,薩拉丁也一樣會援救他,但薩拉丁的身份如此敏感,很難說不會有人借此掀起一番波瀾。
讓朗基努斯從驚愕中醒來的是衛兵的低聲嗬斥,他屈膝跪下,心中卻是波瀾起伏,難以平抑。
他聽到上方的人正在滿含笑意,漫不經心地說起他的身份,“他就是朗基努斯,”薩拉丁對卡馬爾說,“在塞薩爾還是一個小侍從的時候,他就跟隨在塞薩爾的身邊,那時候的人們將他稱為奴隸的奴隸,不過他並不在乎,這是個目光敏銳,頭腦清晰的人。”
薩拉丁讚賞的說道,“而且心智堅定,並不會為他人的風言風語而動搖。我現在明白亞拉薩路的國王鮑德溫四世為什麼會叫他來了,他身邊的那些大臣,未必會希望塞薩爾回到亞拉薩路。”
薩拉丁口中的諳熟讓朗基努斯在毛骨悚然的同時,又有了幾分不敢置信與狂喜。
在他奉了國王的命令出發之前,還有人在說,這隻不過是撒拉遜人的一個陷阱。撒拉遜人怎會如此仁慈的對待一群基督徒呢?即便他曾經善待了死去的蘇丹努爾丁,但那些仁慈的基督徒騎士中就沒有善待撒拉遜俘虜的嗎?
他們善待的還是一個生者,而不是一個死人。
沒錯,基督徒看待撒拉遜人,與撒拉遜人看待基督徒完全不同,他們要更為苛刻和偏狹一些,哪怕他們對於臨終聖事看得如此重要,卻不相信撒拉遜人會因為塞薩爾的一樁善行做出這樣大的回報。
遑論薩拉丁並不是努爾丁的兒子,他甚至在此之前就背叛了努爾丁。
這種說法甚囂塵上,鮑德溫四世知道他們的意圖,一部分確實是出自於嫉恨,但更多人是在擔心他會因為擔憂塞薩爾的安危,而親自前去大馬士革。
人們對於他的即位確實曾經抱有過憂慮,但這種憂慮在加利利海之戰的大勝後就消失了。
他們期望他能成為又一個阿馬裡克一世甚至聖喬治,在今後的歲月中能夠給予他們更多的希冀與勝利——就如之前所說,壽命短暫對一個國王來說也不算是什麼很大的缺點,這不是還有十幾年嗎?
但若是他為了塞薩爾親身犯險,若是那個撒拉遜人無恥地將他扣押下來怎麼辦?他們豈不是還要為國王付贖金?甚至於,他若是被撒拉遜人處死——那將是對十字軍乃至整個基督徒國家的一大打擊。
但他們也知道,這個年輕的國王有多麼的頑固和傲慢。
之前若不是有瑪利亞王太後的勸阻,有宗主教希拉克略委婉的勸說,以及埃德薩伯爵約瑟林三世依然在世——他可能早就將某個重要的位置,譬如總管大臣的職位交給塞薩爾了。
這確實是一個應當由國王的血親和親信擔任的職位。但問題是,一個十六歲的國王已經足夠令人驚歎了,難道他們還要有一個十六歲的總管大臣?
這讓那些年近半百的臣子們很難接受,為首的就是的黎波裡伯爵雷蒙和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
聽說塞薩爾被俘,他們甚至做好了即便國王要派他們去,他們也會欣然領命的準備,但他們沒想到的是,經過了一夜的思考後,亞拉薩路國王並沒有說要親身前往大馬士革(這讓很多人都鬆了一口氣)但也沒讓任何一個舉足輕重的貴族作為使團的首領,而是委派了一個正為伯利恒騎士代管這座城市的騎士朗基努斯,讓他立即率領著一群騎士前往大馬士革。
至於國王授予了他如何巨大的權柄——幾乎就說他可以代他做決定和行事了——都隻是小事了。
大人們實在是沒有拒絕的理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急如焚的朗基努斯毫不猶豫地接下了國王賜予的權力,印章和文書,帶著騎士們出發了。
而朗基努斯在走進來看,見這個人之前,他還在擔心,這會不會真的是個設下的圈套,他並不畏懼死亡,但他擔心的是,撒拉遜人若是發現了他們的奸計無法得逞,會將怒火傾瀉在他的主人身上。
他身邊有將近三十萬金幣的票據,還有亞拉薩路國王所作出的承諾,彆忘記,蘇丹努爾丁的軀體雖然已經被他們交還了,但在加利利海之戰中被俘獲的埃米爾和法塔赫,還有好幾個呢。
他們也正在亞拉薩路的城堡中等著被自己的族人或者是君王贖回,隻是現在的阿頗勒已經亂成了一團糟麻,根本無人顧及他們,但此時若是能夠拿出來交換塞薩爾,鮑德溫不會有絲毫猶豫。
但廳堂中的氣氛根本沒有朗基努斯所想的那樣緊繃和陰險,尤其是麵對著薩拉丁,這個撒拉遜人——在他還不知道其身份的時候,就曾經因為他救了一個撒拉遜少女,為他殺死了一個危險的敵人,並將他從那口枯井中救出來。
朗基努斯這才明白,當他說完這件事情後,塞薩爾的沉默不語是因為什麼。
原來這個人早就和塞薩爾認識,而且看姿態和口吻還有著一定的往來,尤其對方的言語之間,仿佛將塞薩爾看作一個可愛的小輩。
他僵立在那裡,開始慶幸之前薩拉丁隻允許他一個人覲見,他身邊沒有其他的人,那些基督徒騎士雖然忠於國王,但未必各個都願意為塞薩爾擔保。
若是他們知道了這一點,很難說在回去後不會妄加猜測,使之成為攻擊塞薩爾的話柄。
“你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薩拉丁平靜地說道,注視著朗基努斯那雙充滿了焦慮,還有不確定的眼睛,他微笑了起來,“現在你就可以去看看你的主人,他蘇醒過,但又睡了,之後又醒了兩三次——蘇醒的時間正在慢慢的變長,但看得出他還是有些虛弱。
你去和他說話吧,可能他沒那麼快痊愈,可以隨著你一同返回亞拉薩路,但至少可以讓你稍稍安下心來,而他身邊也是需要一個熟悉的人來服侍。”
朗基努斯聽了,不由得感激萬分。他沒有拿出鮑德溫四世交給他的那些東西,這個撒拉遜人有著如他主人一般的美好品質,從他口中說出去的話,就不會有多少虛假的成分,更不會在之後的某一天被輕易忽略和舍棄。
他可以信任他,於是他隻是滿含感激之情地向薩拉丁深深的鞠了一個躬,就退出了房間,外麵自然有仆人把他領到塞薩爾那裡。
“您認識他,還是對塞薩爾身邊的每個人都了如指掌?”
很難得的,卡馬爾側著眼睛瞥著他將來的君王,雖然他知道不該那麼說,但在他看來,薩拉丁的行為著實有些……有些猥瑣。
薩拉丁愉快地伸展了一下脊背,他確實記得朗基努斯,畢竟朗基努斯的麵孔在諸多騎士中也是相當顯眼,並且令人印象深刻的。
但是他最終對這個侍從留下印象,還是當初他在加沙拉法的大教堂外所施行的善舉,或許是塞薩爾的教導,又或者是耳濡目染。這個騎士的所為確實令他感到了驚訝。
卡馬爾聽了薩拉丁的敘說,也不由得頻頻點頭。他們承認,十字軍中,或許也有值得尊敬的人,但更多的還是一些持強淩弱,背心棄義的可憎小人。
當時的朗基努斯隻是一個流浪騎士,主人還是一個普通的侍從,甚至還未成為一個騎士,更不用說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選中了。
在這種沮喪和打擊之下,他居然還能夠鼓起勇氣去拯救一個撒拉遜人的女孩,並且為她麵對三個被選中的騎士,這份勇氣著實值得嘉獎,哪怕他是一個基督徒,都可以在蘇丹的宮廷裡占有一席之地。
“獅子身邊不會跟隨著鬣狗,天鵝翱翔時也不會與禿鷲並行,”卡馬爾由衷地說道,不過隨後他就歎了口氣,因為他已經理解了薩拉丁如何會將塞薩爾放回亞拉薩路。
如果他現在就帶走塞薩爾,無論是在埃及還是阿頗勒,塞薩爾都不會心悅誠服,甚至會心生埋怨和仇恨,掠奪和收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
而這個生性高潔的孩子注定了無法在那樣渾濁的世界裡存活。“薩拉丁,如果他夭折在了那些陰謀詭計之中了呢?”
薩拉丁看向卡馬爾,臉上還在笑,但眼中射出的寒光卻仿佛已說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