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很少會反駁鮑德溫,不,應該說你從未站在他的對立麵。”雷蒙語氣冷硬的說道,他的嘴角往下撇去,兩道深刻的法令紋就如同印在一張肖像畫上的兩道墨水痕跡,幸而他還記得站在他麵前的,並不是一個以撒人的奴隸,而是埃德薩伯爵。
所以,他並未用訓斥仆人的口吻去命令,而是以一個長輩勸導晚輩的口吻諄諄善誘:“我知道你是一個謙卑,和善又重情誼的好孩子。你敬愛鮑德溫,不願意拂逆他的心意,我們都可以理解。但若是你要繼續作為一個領主和大臣,而非一個趨炎附勢的仆人待在他的身邊,你就應該曉得,有些時候過於縱容自己的國王,就像是將他推向危險的深淵。
而且這樣的感情是不長久的,隻要他在肆意妄為的生活中生出了一點理智,醒悟到自己的罪過,他就會疏遠你,把你驅除出聖十字堡和宮廷,到那時,你又當何去何從呢?
倒不如從現在開始去嘗試去做一個正直的人,這才是你應當走的道路。”
說完,他仔細端詳了一番塞薩爾的神色,這個孩子雖然一直在畢恭畢敬的聽他說話,沒有反駁,也沒有露出煩躁的神情,但令雷蒙氣惱的是,他依然沒有將這些話放在心裡,可以想象得到,等他離開後,他還是會我行我素,一意孤行。
“如果你不是佛蘭德斯的後裔,我根本不會與你說這些話,”雷蒙強行按捺下自己的失望,說道:“但我並不會責備你,這不是你的過錯——但你要知道,論起應當如何做一個領主和臣子,你是無法與我的兒子大衛,或者是亞比該,居伊,亞瑟等人相比的。
你被迫流散在敵人的領地,沒有接受過係統的騎士教育,在女人的溺愛下長大,成長為一個惡劣的頑童,直到那些異教徒將你從你的養父母身邊帶走,又讓你做了一個以撒商人的奴隸,這是你的不幸也是我們的。
但這不是你妄自菲薄的理由。無論你怎麼想,我都是真心實意的,希望你能夠成為不愧於這個姓氏與出身的正直之人。”
雷蒙的勸說聽上去十分的合情合理,不但站在鮑德溫這邊考慮了,也站在塞薩爾這邊考慮了。若是一個單純的年輕人,必然會被他的話語打動,畢竟雷蒙從鮑德溫三世開始,就已經站在了亞拉薩路的宮廷與朝堂上,而且即便按照譜係來看,他同樣是塞薩爾的叔伯。
但對於一個已經有了成型的三觀的人來說——塞薩爾隨時可以打斷對方話語中的邏輯鏈條。
首先,他指責鮑德溫的決定過於魯莽衝動,就是一件稱得上可笑的事情——塞薩爾不信他看不出,隻要他們沒有斷絕與拜占庭帝國之間的盟約,這場戰役就勢在必行。
不說他們共同的附庸安條克的大公博希蒙德,就說曼努埃爾一世,他與亞拉薩路之間的契約可是從阿馬裡克一世的時候就開始往來,商談和簽署,這些文書累積起來,幾乎可以填滿一整個箱子。
若是他死了,而他的繼承人又拒絕承認這些條約的話,相當於這幾十年來,十字軍與拜占庭帝國之間的所有盟約都要化作泡影。不僅如此,若是拜占庭帝國就此崩潰,又或者是改變了對十字軍的態度,這就意味著在小亞細亞半島,十字軍就隻有敵人,沒有朋友了。
這場談話最終不歡而散,雷蒙更是拂袖而去,發誓再也不會對這個固執的家夥說一個字,塞薩爾目送他著他遠去,相比起一旁驚疑不定的仆從,他倒是十分的平靜。
雷蒙所說的話,可能並不完全出於私心,有很大的一部分,他還是希望鮑德溫能夠成為一個好國王,而他能夠成為一個好臣子的。
如果沒有被劫掠的事情,埃德薩伯爵約瑟林三世也確實該與他們一同在亞拉薩路國王的宮廷裡共事,而他們的繼承人更應當成為形影不離,相互信任的摯友。
但誰讓世事就是如此多變呢?但塞薩爾也知道,想要說服一個頑固的人是很難的——他不是因為擔心失去鮑德溫的信任,才對他所做的任何事情緘默不語的——在雷蒙沒有看到的地方,他對待鮑德溫的態度甚至可以說是嚴厲。
有時候鮑德溫都會戲稱,雖然他們同齡,但塞薩爾看他簡直就像是一個嚴格的老師在訓導一個頑皮的學生。
但在這件事情上,塞薩爾是絕對站在鮑德溫這邊的,雷蒙等人之所以提出反對意見,是因為他們依然無法擺脫過往的思想,還是將鮑德溫看作一個孩子,但在十字軍的敵人麵前,鮑德溫已經是一個真正的君王了。
阿爾斯蘭二世以一個平等的態度提出要與亞拉薩路的國王會麵,說的不是鮑德溫,而是鮑德溫四世,那是兩個君王的會晤,不應受到臣子們的乾涉和阻擾。
即便隻是從這場戰事的角度來說,鮑德溫也不能拒絕,他難道能說,他拒絕與突厥人的蘇丹見麵,是因為他的臣子擔心對方拋下羅網,意圖對他不利嗎?人們都要嘲笑他過於膽小和怯懦,還是一個無法擺脫臣屬擺布的傀儡。
若是如此,阿爾斯蘭二世即便在之後的戰鬥中落敗,也不會對這個年輕的君主抱有一絲尊敬。
雷蒙的借口還是鮑德溫的年少——一個十六歲的國王,聽起來似乎是有可能還在懵懂無知的階段。
但難道就因為年少就拒絕去直麵這個殘酷又凶險的世界嗎?
十六歲還太年輕,十八歲也沒好到哪裡去,二十歲呢,也依然稚嫩,二十二歲還是很難令人信服,二十四,二十五……難道要等到進了墳墓才能夠被人認為老成可信嗎?
雷蒙隻是不願意放下手中的權柄罷了。
但若是拿這個理由去回擊雷蒙,他必然會聲色俱厲地否認,更會宣稱這是對他的戒備和羞辱,他依然會滿懷怒意的離去,隻會更加的憤憤不平。
所以塞薩爾就不多此一舉了。
塞薩爾不願意站在他們這邊,以雷蒙為首的老臣們還是未能阻止年輕君主的魯莽之舉。當然,這隻是對於他們來說的——雖然之前已經有了加利利海的一場大勝,但這場大勝來自於一場奇襲,並不能說是一位君主與另外一位君主的正式交戰,如今才是鮑德溫作為亞拉薩路的國王第一次出現在世人的麵前。
他們約定在兩軍之間的一處丘陵上見麵。為了展現自己的誠意,阿爾斯蘭二世允許基督徒與他的下屬一同搭建了一個巨大的帳篷。帳篷雙麵開口,好讓兩位君王同時進入這裡,而後分彆在帳篷的兩端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