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午時。
京師西山,戒台寺寺田前。
殷正茂、馮保、金立敬、沈念等一行人站在田埂上,不時打量著田間那塊醒目的“聖母禦賜之田”木牌。
順天府一眾胥吏手持步弓、繩索,已做好丈田準備。
若不是馮保在此,殷正茂早已下令強行丈田。
三名戒台寺寺僧站在田前,用防賊一樣的眼光盯著胥吏們。
就在這時。
五輛馬車疾馳而來,待停在距離寺田約五十步的土路上後,二十餘名身穿暗黃色寬鬆直裰的僧人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其中為首的兩名僧人,高高胖胖,步速甚快。
大概率便是負責戒台寺錢財與後勤的知庫和掌管田糧的莊主。
很快。
為首的兩名僧人率先來到殷正茂等人麵前。
大明僧道,見官不拜。
這兩名僧人雙手合十,朝著站在中間的殷正茂微微躬身,齊喚一聲:阿彌陀佛!
“貧僧法號圓德,暫任戒台寺知庫!”
“貧僧法號圓申,暫任戒台寺田莊莊主!”
隨即,圓申和尚從懷中拿出一本冊子,看向殷正茂四人。
“殷閣老、馮公公、金府尹、沈侍講,此賬冊乃戒台寺田畝總賬,內含皇家賜田、香火田、功德田、寺院自置田畝數。其中自置田不過二百餘畝,全在免稅之列。”
圓申和尚經營寺田,與內廷宦官交往甚密,昨晚便知殷正茂四人將來丈田。
隻是沒想到他們會直奔寺田前。
說罷。
他將冊子雙手呈遞給殷正茂。
一旁的圓德和尚補充道:“此賬冊內容經僧錄司審核,已確認無誤。”
殷正茂瞥了一眼賬冊,道:“天下田產皆應登記於黃冊之上,戶部並無戒台寺田畝信息,此賬冊不能作數!”
殷正茂根本沒有翻閱此賬冊的打算。
因為他篤定,此賬冊定是戒台寺近期所偽造。
這些兼並之田涉及內廷宦官與皇親,故而僧錄司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認可了此賬冊。
關於皇家賜田、香火田、功德田的數量乃是一筆糊塗賬。
越拉扯,越麻煩,根本查不清具體數目。
殷正茂的打算是:先丈田,然後所有沒有皇家書麵賞賜詔令的田地,皆視為隱田處理。
馮保聽到此話,麵色頓時有些不悅。
“殷閣老,您記錯了吧!天下財政歸戶部,然宗教歸禮部主管,寺院之田隻需經僧錄司審核,上報禮部備案即可。”
馮保替僧人們說話。
一方麵是因這些兼並田地與內廷許多宦官都有關係。
另一方麵是因李太後崇佛,若查出佛家寺院大量兼並田地,將影響佛門體麵。
“老夫怎會記錯!自陛下下詔丈田全國始,宗教之田便歸為官田,官田便歸戶部掌管,更何況這些田地是不是官田還難以確定,接下來,先清丈一遍!”
殷正茂挺起胸膛,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丈田!”
殷正茂大手一揮,看向不遠處的胥吏們。
這時。
圓申和尚頓時急了,看向殷正茂,問道:“殷閣老,您可有旨意?”
“老夫清丈藩王之田都不需旨意,清丈區區一方寺田,要何旨意!”
“這些都是聖母太後所賜之田,名義上仍歸屬聖母太後,我等不過是幫聖母太後種田,用這些田積德行善,殷閣老若強行丈田,便是毀壞聖母太後的功德!”
“若無陛下旨意與聖母太後懿旨,為維護聖母太後多年來積累的功德,我們將全力反抗!”
聽到此話,沈念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
“強行丈田,便是毀壞聖母太後的功德!”
這個罪名,即使扣在張居正的腦袋上,張居正都承擔不起。
這時。
圓德和尚朝著殷正茂麵前走了一步。
“殷閣老,當年太祖禮佛,尚對吾等僧人禮遇有加,當下,聖母太後崇佛,更是被天下僧人尊為九蓮菩薩,今日你若損聖母太後功德,玷汙佛門清淨,我們絕對要向陛下告狀!”
隨即,圓德和尚高聲道:“戎台寺眾僧,為了聖母太後的功德,護田!”
頓時,二十多名僧人紛紛下田阻攔。
一些僧人不知從哪裡請出了太祖朱元璋的畫像,將其掛在田前,然後開始朗誦佛經。
這一招。
可謂比絕大多數奸商惡霸反抗丈田的招式都要陰狠。
以朱元璋畫像與李太後功德,作為擋箭牌,損之一絲一毫,那都是大罪過。
“哼!”
殷正茂冷哼一聲,看向有些發愣的順天府尹金立敬,冷聲道:“丈田!”
金立敬無奈,朝著眾胥吏道:“丈田!”
就在一眾胥吏奔向田地,準備強行丈量之時,馮保大手一揮,眾錦衣衛將胥吏們擋了下來。
“殷正茂,你是當朝內閣閣臣,不是強盜土匪,在佛家之地,怎能如此不講禮儀!若仍要丈田,回禁中請旨即可,而不是仗勢欺人!”
“是你尊貴,還是聖母太後尊貴?”
殷正茂麵色陰沉,大腦迅速思索起來。
依照當下的形勢,他回宮請旨,大概率請不下來。
他知一眾胥吏敵不過這些錦衣衛,用強也不行。
當即。
他大步向寺田走去,奪過一名胥吏手中的步弓,高聲道:“這些田,老夫親自丈量,我看誰敢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