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沈念身穿一襲月白色長衫,坐馬車來到位於崇教坊的國子監。
他未走正門,直接奔向北邊側門。
因為國子監監生號舍全在此位置。
其走下馬車,距離門口還有十餘步,便有一名中年門子小跑迎了過來,從其興奮又帶著些許驚慌的表情便能看出,他認出了沈念。
“沈……沈……學士,您……怎麼走這個門了?”門子躬身拱手說道。
往常。
沈念來國子監皆走正門,通報之後,至少是八品的監丞引他入內。
自打他在國子監發表過廢物論後,在國子監便有著獨特地位,功課不佳的監生見他皆垂首,甚至躲著走。
沈念麵無表情,開門見山。
“近日來京的匠人是不是被安排在國子監的號舍了,引本官去看一看。”
門子先是一愣,然後才想了起來。
“是……是……大概有一百多人,全被安排在雜役小院了!”
聽到“雜役小院”四字,沈念不由得皺起眉頭,沉聲道:“帶路!”
國子監號舍,皆以齋為名。
比如正義齋、崇誌齋、廣業齋等,約有號舍一千餘間,每間可住四人。
當下,號舍絕對沒有住滿。
雜役小院,則是門子、膳夫、打掃等雜役居住的地方。
若是匠人們居住在雜役小院屋內,沈念還能忍一忍,不說什麼。
畢竟匠戶社會地位低,乃是實情現狀。
但住在雜役小院的院落中,沈念難以接受。
如今這些匠人乃是安瀾大會請來的客人,從地方到京師,衣食住行全包,便表明了朝廷的重視態度。
如此招待,著實有些欺負人。
……
片刻後。
沈念在門子的引領下,來到雜役小院。
雜役小院約有十餘個房間,前院堆放著打掃工具、廚房雜物、太平車車架等雜物。
後院麵積比前院大一些。
中間是一片硬土地,後方是堆著草料的木棚與兩個茅房。
此刻。
一百多名匠人便集中在木棚前,一人一張草席,或坐或站,說說笑笑。
就連茅房前的居住者都是一臉笑容。
木棚後,放著他們發明的各種工具。
沈念環顧四周。
發現這些匠人的年齡基本都在五十歲以上,大多穿著洗的掉色的樸素布衫,麵色黝黑泛黃,手掌粗大,滿是老繭。
一看便是常年乾體力活的人,也是最底層的苦命人。
得益於朝廷對此事的重視以及三令五申不準有人為露臉而代替匠人赴京,來到京師的匠人幾乎沒有假冒者。
此刻。
這些匠人們並沒有因此等住宿條件而感到不公,感覺到被欺淩,反而還在為不用花錢來到京師而感到興奮。
若無安瀾大會。
許多人這輩子都沒有進京的機會,甚至許多人一輩子都生活在以家為中心,方圓五十裡的區域。
這些人之所以貧困。
不是不努力,而是因匠籍身份隸屬官府,無法隨意脫籍遷徙。
曾有官員稱——
“河漕之工,名為‘官役’,實為‘官奴’,終歲勤苦,不得一飽,非死於役,則死於貧。”
河工、漕工乃是匠戶中重體力勞動的典型代表。
唯一的收入便是工食銀,然而大多還被官吏貪墨。
而河道漕運出現問題,往往首先追責的也是他們,有河漕之工賣兒賣女,拆屋賠償官料,甚至被逼得舉家跳河。
他們是大明最底層百姓的一個典型縮影。
很快。
匠人們注意到了身穿乾淨長衫、氣質不凡的沈念,然後紛紛站起身來。
他們知曉。
定然是某個比他們的縣令縣丞還要大上許多的官員來了。
這一刻。
沈念身邊的門人挺著胸膛高聲道:“翰林院侍講學士沈學士來看望你們了,還不跪下行禮!”
聽到此話,匠人們紛紛下跪。
他們根本不知侍講學士是大多的官職,但在出門前便被地方官員交待,在京師見到官員就要磕頭。
“不用……不用……跪……大家……大家……快快起來!”沈念一邊說,一邊去攙扶距離自己最近的匠人。
沈念看到麵前的幾名匠人都穿著草鞋,不由得問道:“工部不是為你們發布鞋了嗎?為何不穿?”
“啟稟大人,我們……我們準備到正式場合再穿,不然……不然就……就弄臟了!”一個中年人朝著沈念拱手說道,聲音微微發顫。
他可能已是這幾名匠人中,最擅於表達的人。
其他人隻知躬身低著腦袋,根本不敢看向沈念。
隨即。
沈念走向大棚處,看向他們發明的器物,在一個鐵齒梳狀類工具的麵前停了下來。
“此為何物?有何作用?”
一名頭發花白的匠人走了出來,道:“大人,這是在河底刮泥的耙子,將它……綁在大船的轆轤上,然後……然後……轉……轉,就能讓河水將泥沙衝走了!”
此匠人的表達能力有限,便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
沈念聽得似懂非懂,待他講完後,笑著說道:“不錯,不錯!”
聽到此褒獎,此匠人的臉上不由得露出笑容,但在沈念麵前不敢發聲笑,便害羞地退回到人群後方。
此刻,沈念的腦袋快速思索著。
他本以為在棋盤街設展會,令匠人們展現這些發明,向京師百姓科普。
哪曾想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這些匠人表達能力非常有限,很難說明白這些發明的原理與用途。
他們需要有解說者輔助。
片刻後,沈念與中年門子一起離開了雜役小院。
出院之後。
沈念問道:“他們的住宿是誰安排的?”
“是……是工部都水清吏司的劉主事(正六品)和國子監的徐掌饌(無品級)。”
沈念微微點頭。
這樣的事情,國子監祭酒王錫爵與工部左侍郎李幼孜不可能親手督辦。
他們可能隻知這些匠戶住在國子監的號舍,但卻不知他們居住在如此簡陋的環境中。
沈念是不能容忍這些樸實而有技術的匠人居住在此等環境的。
此刻。
他若去尋國子監祭酒王錫爵與工部左侍郎李幼孜,很輕易就能解決此事。
但沈念不準備這樣解決。
如此解決,最多又一次彰顯了沈念“匠(民)為貴”的思想,使得沈念獲得好口碑,但卻不能提高這些匠人的地位,也不能讓京師官吏與百姓們重視他們。
他準備將此事鬨得大一些!
如果小萬曆能來此一趟,與這些人交談一番,看一看他們這些治河的發明,看一看他們當下所住的環境。
依照小萬曆當下“仁善純良,嫉惡如仇”的性情,必然會對他們產生同情,必然會改善他們的待遇,令京師百官與百姓都對這些匠人重視起來。
這一刻。
沈念心中又產生了一個新想法。
當下,理工式微,匠戶過於辛苦,過於卑下。
他準備努努力。
通過治河之事,讓有技術的匠戶得到士農工商的尊重,甚至令匠籍歸入民籍。
待他們能挺胸抬頭做人做事,能夠參加科舉,一些有天賦的河漕之工必然能夠創造出更多治河工具。
在沈念眼裡。
他們比工部那群隻會紙上談兵,按圖索驥、沒有一絲創造力的基層官員要強太多了。
……
稍後。
沈念交待中年門子無須向任何人彙稟他來過國子監後,便坐著馬車離開了。
中年門子不知沈念為何一直黑著臉,但對沈念的命令不敢有絲毫違逆。
而對這些匠人居住在如此簡陋的環境中,中年門子覺得十分正常。
就像土麻雀就應搭窩在樹杈上,永遠不可能住在孔雀所在的西苑皇家園林中。
……
小半個時辰後。
沈念來到文華殿,將一百多名匠人居住在國子監後院空地的事情彙稟向小萬曆,並懇請小萬曆微服私訪,移駕國子監一觀。
“陛下,您還從未見過這些河工漕工,也未曾見過他們發明的治河器具,此乃視察民情的大好機會,也能使得您更了解河漕之事,臣懇請您去聽一聽運河河畔的故事!”
小萬曆獵奇心重,特彆喜歡聽故事,當即看向馮保,道:“大伴,備衣,備車!”
馮保怎能聽不出沈念之舉,是為了讓小萬曆為那些匠人撐腰,為他們換一個居住之所,並使得文武百官、京師百姓尊重這些匠人。
“陛下,您乃是千金之軀,更換住所之事,您一道口諭,便能使得工部或國子監去做,當下出宮去看這些匠戶,是不是有些……”
馮保欲言又止。
他覺得小萬曆作為大明皇帝,不應該屈尊去看望一群身份卑微的匠戶。
畢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