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
殷正茂強丈寺田之事在京師街頭傳開。
諸多佛教信徒紛紛指責殷正茂強丈皇家賞賜之田,褻瀆佛門清淨,毀聖母太後功德。
這些信徒大多都來自兼並之家。
不過因為那兩名僧人懼死而不敢自焚,外加朝堂官員都沒動靜,他們也隻是嚼嚼舌根,引起的輿論並不算大。
朝堂官員們之所以沒動靜,是因大家皆知小萬曆正在處理此事。
若小萬曆明發諭旨。
確認戒台寺之田非兼並之田,那彈劾殷正茂、沈念的奏疏必然如同雪花一般落在通政使司的桌子上。
若確認戒台寺之田是兼並之田。
那李太後近年來修廟禮佛的功德就會被損壞,佛門聲望也會進一步降低。
京師西山的其他寺院。
並未像戒台寺那樣在寺田裡掛朱元璋畫像、也沒有僧人發話反抗,但寺田旁已有僧人日夜值崗。
佛寺之興盛,來源於信徒之香火。
寺廟不會也不敢對抗朝廷政策,但卻可以操縱一些信徒抵抗。
殷正茂麵對民間的指責咒罵,根本不屑於解釋。
在他眼裡,這些寺田無論是不是賞賜之田,都應將其奪下,以保證全國丈田的公平性。
……
四月初七,近午時。
就在京師的官員胥吏們都觀望著朝廷會對西山眾寺院之寺田采取何等措施時。
僧錄司內突然傳出消息——
萬壽寺主持慧啟禪師懇請朝廷清丈寺田,並稱清丈過後,萬壽寺自留賞賜之田不超過五百畝,留自置田不超千畝,自置田依稅納糧,其餘之田,儘數捐公。
萬壽寺雖資曆不如戒台寺。
但卻是當下最正統的皇家寺廟,也更能代表西山群寺。
就在許多人都疑惑萬壽寺為何這樣做之時。
半日間。
碧雲寺、戒台寺、遺光寺、長安寺、潭柘寺等西山剩餘的十二座寺院,也分彆前往僧錄司報備,懇請朝廷清丈寺田,所言話語與萬壽寺一絲不差。
此乃最好的結果,也是無數人意想不到的結果。
在京師諸官眼中。
西山眾寺院寺僧的覺悟根本沒有這麼高。
沈念知曉後,又驚又喜。
他想到何心隱有能力說服諸寺的方丈、首座,但沒想到速度竟如此快。
有這十三座京師名寺打樣,天下其餘寺院絕不敢再找借口,拒丈寺田。
……
翌日。
沈念通過民間小報才知,這兩日,何心隱與西山群寺的高僧們,聚而論佛。
佛門修行理念很多。
有以明心見性為理念,追求頓悟心性,講究因果。
有與儒家觀念結合,強調孝道即佛性。
還有心學信徒轉修佛學時,提出良知即佛性。
……
這些皆被佛家吸收,成為修佛的一部分。
何心隱提出一條新主張:悟己渡己不如悟眾生渡眾生,提出行善即佛性,倡導入世行善說。
他的主張說服了諸多高僧。
具體是如何說服的,沈念不得而知。
但這位王陽明的再傳弟子,江西行省解元,無數書生士子心中的講學大師,能做到這一點兒,無人感到意外。
……
四月初十,近黃昏。
京郊苦落寺,後山。
何心隱站在一方高處,望向京師禁中方向,喃喃道:“入世如何?出世又如何?知行合一,方為正解。佛應救世,而非避世,或許,這才是我要走的路!”
說罷,何心隱大笑著朝前方走去。
此乃他剃發為僧後第一次放肆的大笑,仿佛那個狂悖、剛烈、任俠、顛覆倫理的靈魂再次被釋放。
他已明白。
這就是他想要修的佛,這就是他想要的人生。
……
四月十五日。
京師各個衙門有序地忙碌著。
京師寺田丈量順利,全國丈田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而此刻。
陸續有各個地方的河工、漕工、與治河相關的鐵匠、木匠帶著他們的發明或借地方書生之手撰寫的治河之策,以及地方衙門的推介信,來到京師。
然後被工部安排在工部胥吏的休息處或驛站中休息。
與此同時。
來自各地擅於治河之官員的五十六份治河奏疏,全都呈遞到了小萬曆的禦案前。
……
午後,內閣值房。
三大閣臣、吏部尚書王國光、工部尚書郭朝賓、工部左侍郎李幼孜,還有沈念,都在翻閱著來自全國各地的五十六份治河奏疏。
這些奏疏。
全是以一百萬兩白銀為預算所擬定的治河之策,其中絕大部分官員都有成為河漕總督的資格。
今日下午。
眾人的任務便是討論出河漕總督人選,以便明日在常朝朝會上彙稟。
粗通河漕之道的沈念之所以出現在這裡,乃是因安瀾大會是他的主意,需要他從中補充細節。
安瀾大會,已確定將在五月十八日準時召開。
嘩啦!呼啦!
書桌之上,紙頁翻動。
呂調陽等人都麵色認真地閱讀著治河之策。
一百萬白銀的預算,值房這些人全都擔著責任,若還若往常那樣,雷聲大雨點小,將費用打了水漂,他們都將會被釘在治河的恥辱柱上。
日近黃昏。
眾人全都翻閱完了這五十六份治河奏疏。
呂調陽輕捋胡須,臉上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
閱覽之前,他還擔心難以抉擇河漕總督的人選,若再像去年那樣,選人就耗費一兩個月,那今年可能又是遭災的一年。
但閱覽之後,他心中已確定了人選,並篤定,大家都會如他所選的那樣。
“咳咳!”
呂調陽看向眾人。
“五十六份治河奏疏,良莠不齊,有的策略很好,有的策略明顯是拚湊而成,隻為升官,想必大家都能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