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文華殿。
殷正茂、馮保、金立敬、沈念四人出現在小萬曆麵前。
小萬曆已從馮保口中得知戒台寺丈田的全過程。
昨日,他千叮嚀萬囑咐:不可在佛門地界動粗!
哪曾想,鬥毆沒有發生,但卻差點兒燒死人。
不出意外。
這些僧人定會對外宣稱:順天府官吏在內閣閣臣殷正茂的帶領下,強丈聖母太後賜田,損聖母太後功德,驚擾佛門清靜。
在順天府諸多底層百姓眼裡,寺廟才是他們最安全的庇護所。
故而許多百姓必然聲援寺廟,指責順天府暴力丈田。
此事若單獨發生,並不算什麼大事。
但在當下全國丈田期間,因朝廷執行丈田之策強硬,民間指責官府暴力丈田收田的聲音甚多。
民間能發出此類聲音的。
大多數都是擁有兼並之田的人,他們自然不會說丈田全國的好話。
外加殷正茂脾氣暴躁,天下皆知。
此事若不斷發酵,造成的負麵影響將非常大,有可能影響全國丈田的進程。
小萬曆非常鬱悶。
他看了一眼殷正茂,本想批評他做事過於暴躁。
但細細一想。
依照殷正茂的脾氣,沒有動手已算得上克製。
若批評他,後者沒準兒會拐彎抹角稱是因自己沒下旨,才導致此種情況發生。
出現這種情況,確實與小萬曆未曾下發“清丈寺田”的旨意有脫不開的關係。
但小萬曆也需顧忌李太後的感受。
他看了一眼沈念,想轉而批評沈念。
但細細一想。
沈念之舉,完全是為了丈田,若沒有沈念劍走偏鋒,逼迫兩名自焚的和尚懼怕自焚而逃離,那此次前往戒台寺的官員都將成為大反派,被天下僧人指名道姓地罵。
接下來清丈寺田也將更加被動,更難進行。
小萬曆緩了緩,最後看向順天府尹金立敬。
柿子還是要挑最軟的捏。
“金府尹,殷閣老親自下田丈量,你不攔也就罷了,兩名僧人自焚,你手下的人就不能立即阻止嗎?怎還能讓他們將乾樹枝與乾草都鋪好了呢?”
金立敬先是一愣,然後迅速跪在地上,高聲道:“陛下,臣知罪,臣檢討!”
他清楚,當下這個鍋,隻能由他來背。
一旁。
殷正茂與沈念也都看出,小萬曆看似訓斥金立敬,其實也是側麵敲打他們二人做事過於莽撞。
……
就在這時,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快步走了過來。
小萬曆連忙問道:“母後如何說?”
張宏躬身拱手,道:“陛下,聖母太後說,她確實賞賜過京師西山眾寺院不少田地,然時間過長,大多又是口頭賞賜,實在記不住數目了!”
“聖母太後還說,她的功德不重要,此事全憑陛下做主,隻要不汙佛門清白就好。”
聽到此話。
殷正茂與沈念都皺起眉頭。
李太後看似聲稱全憑小萬曆做主,但稱忘卻賞賜數目,明顯是令朝廷無法統計賞賜之寺田的數量,為西山眾寺廟提供了對抗的理由。
其次又稱不能汙佛門清白。
其實就是不能將佛門之田的性質變成兼並掠奪之田,毀壞佛門名聲。
這番話,以退為進。
看似不管不問,其實卻在袒護那些寺廟,怕毀壞了自己的功德。
小萬曆看向殷正茂。
“殷閣老,田畝性質不明,即使朕接下來下旨清丈寺田,恐怕你們也難以分辨出哪些是賞賜田,哪些是自置田,要不,網開一麵,以當下寺田為標準,擬定田冊,使得天下寺院無法再兼並田地,如何?”
唰!
殷正茂的身子挺得筆直。
“陛下,若是天下寺院兼並之田隻有百畝千畝也就罷了,但當下寺院之田已嚴重影響到了地方百姓的生活,許多百姓本可成為富農,卻因這些田地隻能成為佃農,若如此,這些百姓何時能吃飽肚子?”
“天下寺院之田,自管自查,僅在禮部備案,田地到底是什麼性質,向來都是一筆糊塗賬,臣知曉難以分辨。”
“臣建議,清丈之後,根據寺僧人數確定留存田地。寺院寺僧人數少於五十人者,最多留二百畝自置田,三百畝免稅田(賞賜田、香火田、功德田);寺僧人數大於五十人,少於一百人者,最多留三百畝自置田,五百畝免稅田;寺僧人數大於一百人者,最多留五百畝自置田、一千畝免稅田。其餘田地,皆歸官府,重新分配!”
“如此,將寺田完全納入戶部管轄之中,不但能使得全國丈田無礙施行,還能限製佛教人數,減少天下勞動力流失!”
……
殷正茂早就想好了主意,他丈田之後,目的就是要奪田。
非自置田的寺田全都屬於官田,寺僧隻有種植之權,而歸屬權屬於朝廷。
這樣做,並非強取豪奪。
隻是朝廷收回了天下人對寺院的布施。
當今的僧人,即使沒有寺田,靠著天下百姓提供的香火,也完全餓不了肚子。
當然。
這樣做之後,寺僧們想要不耕而食,就有了難度,富僧似地主的情況也將再難發生。
小萬曆有些哭笑不得。
“殷閣老,朕也想這樣做,但此策一出,恐怕會引起天下寺廟大亂,當下的宗廟力量,不可小覷,朕使不出這樣極端的策略!”
殷正茂微微拱手。
“陛下,此策乃是無奈之策,如若不行,隻能令這些寺僧主動還田,或者說是讓他們主動捐田,不過可行性恐怕不高。”
“令寺僧主動捐田?如何做?”小萬曆的眼睛頓時亮了,捐田乃是上上之策。
沈念也看向殷正茂。
殷正茂輕輕捋了一下胡子,說道:“稟陛下,西山諸寺,一些老和尚,比如方丈、首座等,還是不爭名利,有些道行的,臣準備以討論佛學為由,說服他們,讓他們主動捐田!”
“陛下,萬萬不可答應殷閣老啊!”
殷正茂剛說完,馮保便開了口,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
小萬曆看向馮保。
馮保道:“西山上的高僧,不問世俗,隻知鑽研佛法,他們相信因果,相信前生後世,根本不會與殷閣老談論寺田歸屬,老奴擔心,殷閣老一旦惱怒,可能脫口而出就喊禿……了,還不如令僧錄司的僧官前往溝通!”
馮保將其中一個粗鄙的字吞了下去,但大家都知他要說什麼。
殷正茂瞥了馮保一眼。
“馮公公,僧錄司要能解決此事,怎會鬨到這種程度,你是怕老夫成功,損了你那些乾兒子乾孫子的利益吧!”
說罷,殷正茂朝著小萬曆再次拱手。
“陛下,老臣不會如此粗鄙的!他們若是得道高僧,就應知曉王法大於佛法,就應順從朝廷新政。若拒而不聽,臣懇請朝廷出台抑佛之策,當年世宗皇帝(嘉靖)崇道抑佛,也沒見他們敢如此囂張!”
聽到此話,小萬曆便知,殷正茂若去談,絕對是軟的不行,便來硬的。
最後大概率鬨得雞飛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