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答完話語,李綱依舊眉頭深皺不見舒展,顯然,言不由衷。
蘇武懂了,李綱,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剛正之輩,他其實深深明白如今朝廷之黑暗,他不是那般迂腐君子,是很接地氣之人……
蘇武忽然一語來:“李禦史,與你看一樣東西。”
“何物?”李綱問著。
蘇武轉頭去,取了一個小木盒,放在李綱麵前,抬手作請。
李綱打開木盒,裡麵是一大疊寫滿字的紙張,蘇武不言,隻待李綱慢慢翻看。
隻看著李綱的眉頭,越皺越深,麵色之中,越來越驚。
許久之後,隻聽李綱來言:“豈敢如此,豈敢如此啊!”
這是什麼?這是索超秘密送來之物,甚至索超都不是送給蘇武的,而是秘密送給盧俊義,再來轉交。
近兩年大名府軍費錢糧的具體情況。
隻道大宋朝每年歲入一大半都是軍費開支,但這些錢真到得地方上,地方的主官,那是予取予求,想怎麼用就怎麼用,這也不是什麼秘密……
幾十年的慣例了,除了西北,各地皆是如此,反正一百年都不曾打仗了,隻要不出亂事,隻要軍漢們還餓不死,這錢怎麼用不是用?
但梁世傑,也著實過於膽大,大名府駐軍多,所以這筆錢的數目就極大,挪用起來,數目上看去,自就是觸目驚心。
蘇武微微在笑:“這算不得什麼……豈不知,梁中書給蔡太師過個小小壽誕,一出手就是十萬貫……”
“此話當真?”李綱就問。
顯然這事,李綱不知。
蘇武再說:“也聽說東京城裡的蔡太師,最喜歡吃鵪鶉羹,還隻吃鵪鶉那小小舌頭,一頓要吃去三百隻鵪鶉,其餘部位還都不要……倒也不知真假……”
李綱麵色一黑,悶聲來說:“此事……倒是不差……”
“就這般賬冊,大名府禁廂數萬之多,到時候調撥前線,如此伐遼?倒也不知如何能勝……”蘇武歎息一語。
“蘇學士放心,我這就依照這份賬冊,上書彈劾梁世傑!”李綱豈能不知道蘇武之意?
蘇武還要故意說一語來:“許也是借刀殺人之法,你我,皆是朝堂之刀也!”
李綱正色一語:“隻要此事對社稷有利,不問其他,隻管去做就是!”
蘇武忽然也說:“其實,那梁中書之言,我多少聽懂了一二,不外乎是叫我與他媾和,他自照拂與我……”
李綱點頭:“倒也是有此意……蘇學士卻不答他話語……”
“我與你想得一樣,隻要是對伐遼之事有利,不問其他,隻管去做就是,我自不願我麾下兒郎,枉死戰陣!更不願家國大事,前功儘棄!”
蘇武這話,得說給李綱去聽,人心之道也,他與李綱,得在同一戰線上。
“唉……”李綱隻管歎息,又去看那賬冊,隻問:“在大名府,一個月發四百錢,豈能活人!”
蘇武隻答:“這不還有四百錢嗎?再乾點彆的活,再掙一點,不也就勉強活得下去嗎?”
李綱卻也問:“為何這些人,一月又發得兩貫去?”
蘇武再答:“無奈之下,麾下軍將,總要能養出幾個堪戰之兵,總要有幾個能緝賊捕盜的……”
“唉……”李綱隻管搖頭。
蘇武再來一語:“這就是你我來巡邊的意義所在……”
李綱點點頭:“興許……哪怕我嚴辭彈劾,也動不得他分毫,天下這般官,何其多也,又能動得多少去。”
“你我,隻管向那借刀之人遞刀去就是……其他的,儘人事,聽天命!”蘇武答著,又道:“收複燕雲十六州,何其難也,若是做成此事,我死而無憾……”
李綱有感,起身一禮:“在江南,就聽得蘇學士上陣悍勇善戰,常常身先士卒衝陣,而今再見蘇學士,當真也知,蘇學士真乃忠義君子!”
蘇武擺擺手:“不說其他,李禦史隻管寫那奏疏,咱們接著再走,去河間府,去真定府……”
“也好!”李綱點著頭。
忽然,蘇武一語問來:“李禦史,遼國,敢不敢去?”
“啊?”
“燕雲十六州,想不想去看一眼?”蘇武問。
“此番要去燕雲十六州?”李綱雙眼瞪大。
蘇武點點頭:“如今,燕雲十六州,空虛非常,大軍都在北邊,此時去,隻要準備妥當,許無甚危險……”
蘇武顯然很認真謀劃過這件事,此時此刻,宋這邊沒有動作的時候,遼國之軍,皆在北邊,金人攻勢越來越猛,遼國的抵抗,也越來越大。
遼國上下,此時此刻還真彆說,奮勇者無數,已然就要到亡國之邊緣了,奮力的反撲是可以想象的……
但那北邊,其實也不遠,就是燕山南北,金國之軍,已然就打到這條防線來了。
換句話說,而今之大遼,真正核心區域,已經就隻剩下燕雲十六州了。
曆史上,隻待大宋二十萬大軍北來,遼國從燕山那邊,隻能倉促調集了幾千殘兵敗將南下應戰,可見此時燕雲南邊之空虛已經到了什麼地步……
所以,此時此刻,入遼國去,入燕雲十六州去,不是什麼很危險的事情,隻要準備妥當,哪怕身份敗露,隻要不作死,安然而回也不是什麼難事。
燕雲十六州就是一塊東西長、南北窄的土地,燕京城到宋邊境,也沒多遠,二百多裡地的事,蘇武要去的第一站,自然就是燕京城。
哪怕身份敗露要回來,沿途城池,都出不得幾個兵馬來攔。
至於去做什麼?遼國此時局勢其實很複雜,金國大軍正在圍攻遼國中京大定府,大定府的守軍岌岌可危,但燕雲之地的遼軍幾番出燕山山脈北去支援,皆被金國擊潰……
中京大定府陷落,隻是時間上的問題了,隻待中京陷落,金國鐵騎接下來,自就是要打進燕雲了……
遼國皇族與朝廷內部,也是風聲鶴唳……
有人在密謀廢立皇帝之事……
有人在想著與金人乞和,上表稱臣,想要換一時苟安……
也有人想著要不要南附大宋……
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上層之人,許多人想的都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富貴……
人心之下,想法無數,暗潮湧動……
忠誌之士,如耶律大石這般人,隻管是奮勇在前線……
蘇武所想,就是要去尋一尋那想南附大宋之人,那個人叫做李處溫,乃是遼國朝廷裡身居高位之輩。
放在遼人的角度上,李處溫,不免也是秦檜之流,不過李處溫在曆史上的結果不一樣,他最後被賜死了,便是事情敗露了。
其失敗的原因,其實就是做得不高明,蘇武得去見一見他,給他謀一個高明之法,也是蘇武還知道,還有一個遼人領兵大將叫做郭藥師,此人將來也是會降宋的……
蘇武要借這些力,就得真走一趟,曆史上童貫沒借上李處溫的力,就在於這個時代信息著實不通暢,這般大事,若是不能當麵謀劃,製定詳細計劃,怎麼可能成功得了?
唯有真走一趟,許燕雲之事,就真的能事半功倍!
蘇武不能輸,那就不能乾大事而惜身。
李綱還在錯愕,他不知蘇武怎麼忽然要去燕雲,實在不能理解,錯愕之下,便是一語來:“蘇學士豈能如此犯險?這般隻身入敵國,豈能不險?”
蘇武一語來:“許有那麼一點危險,但此去,許有大收獲,若是能聯絡幾個遼國之中心向大宋之人,那豈不事半功倍?即便不能聯絡到此般人,此去,便是查探地形,探聽虛實,來日作戰,也當大有好處……”
李綱聽來話語,再看蘇武,心中感動不已,便是一語:“蘇學士為國,竟是能做到這般地步,隻身犯險,生死置之度外,著實教人慚愧……”
“李禦史同去如何?”蘇武要一個見證人,自就是李綱,這般事若做下來,第一個被折服的自然就是李綱。
李綱之清名,在此時大宋,那是首屈一指,再由李綱來說這件事,來宣傳這件事,那效果不言而喻。
當然,折服李綱也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王莽何以篡國?未篡之前,那是天下折服,人人稱道。
這作業,得抄!
一舉好幾得的事,蘇武自也要做,此番去遼,隻要不過燕京,不去燕山附近,但凡明裡暗裡帶得三五百精銳漢子去,安危不在話下。
問李綱同去否,李綱看向蘇武那一臉為國之忠義,便是牙關一咬:“舍命陪君子,我李綱之人生幸事也!”
“好,李禦史果然與我是同道中人,受我一拜!”蘇武躬身一禮。
李綱連忙大拜來回:“此身許家國,生死兩不知,得遇蘇學士,赴死又何妨!”
兩人互相一拜,便是兩手又是互相一扶,與文人搞不得那些什麼磕頭結義,但此刻,蘇武來說:“世間蠅營狗苟何其多,唯有李禦史真君子!當是我此生之至交!”
這話說去,李綱眼眶都紅,蘇武豈能不也是眼眶紅潤?就問此時此刻之大宋,能找出幾個李綱來?
就問曆史上李綱這一生,豈不也是個悲劇?
許蘇武來日要做李綱不喜之事,但蘇武,能還李綱一個蕩氣回腸的熱血人生,這個交易,也不知道公平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