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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問話,蘇武還得組織一下語言,在馬背上稍稍思索之後,才答:“易安居士怎不生男兒……”
蘇武是笑的,便是這一語,車內的李清照,也是莞爾一笑,便道:“學士笑話我呢?”
“豈敢豈敢,也是想起某些人某些事來,愚不可及,再比易安居士之聰慧,便有如此之言……”蘇武直白,也真誠。
李清照點著頭,便也更問:“可是學士治軍與伐遼之事遇到了麻煩?”
蘇武點頭:“此番伐遼,動則數十萬禁廂輔兵與民夫,所耗之錢糧,當也是不可計數之多,河北之地……易安居士也說蔡京奸佞也,河北之官,多出蔡京門下,不可儘信,朝堂爭權奪利之事,也不妄自猜測,隻是我乃領兵之人,麾下軍漢都是爹生父母養,不可絲毫懈怠,一旦若是河北之地不可倚仗,說來說去,還當倚仗鄉親父老……”
蘇武這話,聽到李清照耳中,她又豈能不懂?
李清照微微皺眉,隻慢慢說來:“隻聽得兄長要調任青州?”
李清照自己沒有兄長,她所言之兄長,便是趙存誠。
蘇武點頭:“是有這事,想來已然就要成行了,還有易安居士二兄,也不知他願不願意去密州……”
密州,一來是趙家的祖地,二來,也是蘇門學士常去為官之處,便是蘇軾昔日也在密州當過主官。
李清照認真一想,說道:“想來也是無礙,大兄既是願回青州,二兄自當也願去密州,我再與二兄去信,說項一番,當是不難。”
“再好不過……”蘇武點頭,又問:“不知易安居士胞弟,如今年歲幾何?”
這話一說,李清照就懂了,便答:“年歲三十有二……”
“想來定也是飽讀詩書之輩,不知他是否願意到京東兩路兵馬總管衙門來做個錄事參軍?”
蘇武這麼問,其實這事,對於如今這些高門大戶的子弟而言,並不一定是個什麼誘惑。
換句話說,人家高門大族,富有非常,在家裡過的日子如神仙一樣,小小官職,其實是苦差,受人管製,還要受人差遣,還要背井離鄉,何必呢?
也好比王家,王仲山也懶得出仕,王喚也懶得去當官,找個女婿秦檜,奮進非常。
直到國破家亡的時候,巨大財富都帶不走,眾人都跑到南方去重新開始了,王仲山也就願意當知府了,李迒也願意在臨安城裡當個小小官職了,許就為掙一份俸祿。
這種家族,與張叔夜還有宗澤,是完全不同的……他們此時此刻就真靠工資養家糊口,兒子大了得乾活。
所以,蘇武如此來問,是詢問李清照的意見。
李清照當真也來答:“若是幫得上學士,家中小弟懶散經年,也當做些事了。”
蘇武自把喜悅寫在臉上讓李清照看到,也言:“那也再好不過,隻要他願意到東平府來,差事上倒是不強求什麼,隻願他多多走動,多多交際,便把他帶在身邊就是……”
“嗯,好,隻到齊州,我自與小弟來說。”李清照都明白,蘇武要的,她能幫就幫。
“當也是三顧茅廬,我親自去齊州來請!”蘇武不是說笑,他真要這麼乾。
穩住地盤,穩住大後方,經營根據地,那劉備之法,從來好用。
“倒也不必如此……”李清照卻還擺手。
“此言,我當不聽易安居士的……”蘇武笑著。
李清照裝作無奈,慢慢來說:“齊州是好地方,自古就是要地,桓公會齊侯與濼,曾學士命了趵突泉……學士當多留幾日,多看看……”
“當去看看……”蘇武點著頭,也看前方路。
曾學士,說的是曾鞏,唐宋八大家之一,歐陽修的學生,與蘇軾同門,嘉佑二年龍虎榜上的進士,一門三進士。
他的弟弟曾布,也同中進士,官居宰執,算起來,也大蔡京十歲左右,身為宰執的時候,與蔡京爭權,最後還是敗了……
曾鞏乃當時樞密院副使、參知政事歐陽修門下,蘇軾蘇轍亦然,曾布,則出王安石門下。
其實,還是一圈人,蔡京的弟弟蔡卞又是王安石的女婿。
興許,這也是北宋的政治鬥爭與政治傾軋,並不真正見血的原因所在。
權力中心裡,政治鬥爭勝了的人,就當宰相,政治鬥爭敗了的人,就去地方當市長,真犯不著玩命。
最慘莫過於蘇軾,兩邊都得罪,兩邊都貶他,貶得滿世界跑,但也不妨礙他弟弟蘇轍節節高升。
且蘇軾被到處貶完之後回來的路上,還去江寧見了致仕的王安石一麵,兩人一笑泯恩仇,還互相譏諷笑罵,寫詩詞來和。
一說蘇軾之豁達,也說這個圈子裡,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深仇大恨,甚至也不妨礙後來蘇軾的子弟官場高升。
真說起來,興許隻有蘇武是異類,做事做得絕,不講人情世故。
也是趙佶登基後的這二十來年,蔡京宰執的這二十年,打破了以往之慣例,以往從仁宗到神宗,朝堂權力中心,都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唯有近二十年,真有人可以一手遮天這麼久。
路慢慢來行,還走大名府,蘇武得去看看梁世傑走後的局勢,李綱大概是要來的……
也去安撫一下索超,乃至也要再見一見聞達與李成,人情已然有了,該見就要見,該拉攏就要拉攏,乃至來日也要用,即便不用在戰場上,也要用在後勤之上。
戰爭是個巨大的體係,這個體係裡每一個環節,蘇武都要心中有點數。
隻待大名府留了一兩日,蘇武再啟程,就回東平府了。
這一路上,蘇武與李清照時不時有一些交談,有時候就是閒話,問問到哪裡了,累不累,還有幾日路程……
有時候,不免也看李清照新填的幾曲詞來,有時候是悲戚,有時候,不免也是跳脫,乃至高興……
蘇武自不裝逼了,詩詞一道,是李清照的賽道,逼讓她一個人裝完就是。
蘇武隻管呼喊牛逼就行,也可惜,身邊無人可唱。
還有時候,不免也說一說朝堂局勢,說一說京東局勢,說一說齊州如何……
但蘇武幾乎不言軍中之事,他如今慢慢學會低調了,不能讓人當真注意到他在東平府養得數萬大軍。
這種事,隻要無人當真來說,就算不得什麼事,一旦真有人把注意力關注來了,那許也是大事,特彆是戰後,更是麻煩得緊。
蘇武也在未雨綢繆,一旦燕雲之事當真得勝,他這五萬大軍可怎麼辦?怎麼才能藏得住?
這是個大問題,也是個大命題。
一定要提前想好辦法來藏,而不是事到臨頭,真讓人拿來說。
所謂藏,不免也是在樞密院的框架之下,把這些兵馬分散了去,卻還要在掌控之內。
要一呼而全來,明麵上,賬麵上,蘇武手頭上又還沒有。
樞密院的權柄,蘇武還得要!
蘇武要回東平府了,自也又有望眼欲穿,孟娘子這肚子又大不少,本是六七個月,如今已然就要到八九個月了,不得多久,便要生產。
早已快馬把消息帶回來,說蘇學士要歸了。
孟玉樓就差人在西城門處日日去看,隻要看到了蘇學士的馬隊,立馬回來報。
府衙之內,程小娘更是望眼欲穿,更也是慶幸,蘇武走的時候,隻怕他要失魂落魄而歸,如今消息回來了,不是失魂落魄,豈能不喜?
這些日子,擔憂也是無數。
程萬裡倒也是望眼欲穿,隻道他這個賢婿,當真了不得,如今之大名,更甚從前,都說他是清流魁首人物……
這話雖然是誇,但聽來不免也喜,清流魁首,許久不曾聽聞過這個詞了……
卻還有擔憂,也不知將來如何,是好是壞,而今算是與蔡太師站在了對立麵,著實有些駭人。
扈三娘也時不時打馬往西城去看,望了又望……雖然是程小娘差遣,但也是她自己非要來,程小娘本差遣的是府中差役,卻是扈三娘非要自己來。
隻管是望去那官道……
一等三日去,終於是等來了,車架連綿不絕,騎士威武來去。
那車架裡,裝的都是易安居士的行李,書籍許多,諸般器物也多,乃至書畫之物,還有易安居士喜飲的好酒,好茶,平常裡習慣用的手邊物品,還有打馬用的棋牌,“打馬”是一種棋牌遊戲,可以賭錢。
易安居士最擅長打馬,幾乎是賭神一樣,逢賭必贏,還專門寫過賭神秘籍,名喚《打馬圖經》。
車內裝的錢財之物,更不用說,布帛之類,香料之類,乃至帶回齊州給諸多親戚朋友的禮物……
富婆,著實富得不可想象,也難怪王仲山說要給路費的……
是蘇武頭前沒有預料到富婆這麼富,隻以為三兩車的事,沒想到是個“商隊”。
倒是李清照路上也說要給點錢,這事,蘇武自然萬萬不能要了。
來了,蘇學士來了,打馬在最頭前,一眼就看到了城門處坐在馬上的扈三娘。
那扈三娘好似要轉身走,卻是又頓了頓,並沒有走。
蘇武遠遠在喊:“三娘!”
那扈三娘似乎又勒馬要轉頭去,想來是去彙報什麼之類的,但蘇武這麼一喊,她又停住了。
這兩番猶豫,蘇武都看在眼裡,再喊:“三娘,作甚呢?不願見人了?”
那三娘好似是無奈,把馬往前驅了驅,上前來見:“拜見學士相公。”
蘇武大喇喇問:“你怎在此?莫不是等我?”
扈三娘低頭搖頭:“不是不是,恰好在此……”
蘇武馬慢慢往前走,那扈三娘便是打馬在旁跟著,蘇武隨口在說:“近來可好?”
“好,無甚不好……”
“怎麼回事?如今怎麼這般扭捏了?昔日裡,你可是打馬來去,日月雙刀在手,好一番颯爽英姿,怎麼如今倒是變了人?”
蘇武當真在問,便是覺得這扈三娘奇奇怪怪的。
卻是不想,蘇武一問,這三娘更奇怪了,忽然馬腹一夾,馬匹抽頭而出,快步就走,還有一語:“相公回來了,我先回去稟告程娘子……”
“你這……”蘇武還愣了愣,搞什麼呢?
蘇武自也不好去追,隻管尷尬笑了笑,左右百姓也圍來在看,軍漢們也在招手。
蘇武還得左右去回應一下。
卻是旁邊車簾掀起來了,是那李清照,她嗬嗬笑著,來問:“學士不知?”
“知什麼?”蘇武回頭來問。
“剛才那女子,打馬走了的女子……”易安居士笑容更甚,她本就是跳脫之人,也是樂子人,這是看到樂子了。
這一路來好些日子,蘇武與她,自是越發熟悉,易安居士豈能不起哄?
“她啊?她可不是一般女子,舞槍弄棒的巾幗之輩,一身好武藝!”蘇武隻把扈三娘來誇。
“哦……那學士你是真不知了……”李清照笑容裡帶著一種玩味。
“到底知什麼啊?”蘇武更問。
“我有一曲《點絳唇》,正應了此景,學士聽聽如何?”李姐在笑。
蘇武在愣:“哦……”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闌乾,隻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此曲《點絳唇》,如何?”
李清照說著,便是掩麵來笑。
蘇武腦袋一懵,哪裡還不知道李清照說的什麼話?隻管一語來:“易安居士當真是亂彈琴!”
“那女子適才不就是在看人何處嗎?不免也是在望斷歸來路!”李清照還要起哄。
蘇武心中豈能沒有思索?隻念:莫不當真?
“學士不知女兒心,無趣無趣!”李清照在罵人。
“易安居士萬萬不要說笑。”蘇武在說,李姐,我老實了。
“是不是說笑,誰人心事誰人知。”李清照倚在車窗處,稍稍探頭,還去看前方打馬去的那扈三娘的背影。
府衙之內,程萬裡與乖女也在小書房裡說話。
程萬裡隻管來說:“此番子卿回來了,當是近期不會再走,就可以成婚了,要趕緊去尋人看個日子,越快越好。”
這番話,若是頭前說來,乖女自是嬌嗔而去,今日說來,乖女隻管點頭:“嗯,父親快快操持才是,不然又不知哪日去了……”
“你倒心急了,真是女生外向,我養育你十幾年,卻也不敵這短短時日,著實氣煞人來!”老父親又要難受。
乖女也笑著來安撫:“父親,我這嫁人去,自又不離家,倒是你得了個好賢婿,有什麼好氣?”
老父親心情好多了,點頭也說:“近來倒是可以不離家,將來啊,還是要離家的,總不能真是個贅婿模樣,我倒是無妨,也怕人笑話了子卿。”
“那我也常在家住就是……”乖女豈能搞不定老父?
“如此,倒也甚好,隻怕你要不得幾年,卻又忘記了。”老父要一個保證。
“忘不了,定是忘不了,多回家就是!”
卻是老父又一語來:“回家多了,也怕人笑話,隻以為你在夫家過得不好……”
“唉……哪裡有這麼多笑話……”乖女也有些不耐煩了。
隻聽得外間腳步急來,三娘已然先到家,便喊:“到了到了,入城了!”
父女二人皆是起身,程萬裡自是高高興興往前衙去,程小娘卻是又坐回了小書房裡,心中莫名就在亂跳,滿臉有紅。
蘇武倒是來得慢,先把李清照安頓好,安頓在城內最好的客店裡,然後再歸府衙。
翁婿二人一見,雙手就握在了一起,這個來問京城之事到底如何,那個來慢慢分說,兩人往府衙正堂去坐。
不得多久,老宗澤也來了,宗穎也到,許貫忠吳用等人也來,一會兒王荀也來,武鬆魯達……韓世忠也到……
又是濟濟一堂。
雖然沒什麼事,但蘇武這個問問那個問問,大家都稟報一二。
說近來招兵之事進展頗順,操練之事,也步入正軌,如今,編到三萬戰兵不在話下,這說的是身板好的壯小夥,也就是精銳。
也說說青州那邊開礦之事,已經開始著手了,慕容彥達已然調入京城,趙存誠還未趕到上任,還要十幾天時間……
鐵匠作坊也越來越大,甲胄兵刃皆出自家。
馬匹也開始在繁育……
諸如此類,說個不停,這個說來那個說……
蘇武慢慢來聽,所有人都知道,伐遼之事,迫在眉睫。
這是一場大前程大富貴,把握住了,眾人個個都是盆滿缽滿,把握不住,許就前功儘棄。
其實,氣氛不是熱烈,而是十分嚴肅。
蘇武在說:“所有事,還要加快,我一路上回來,想了許多,許戰事要提前……”
程萬裡來問:“這是為何?”
蘇武歎口氣去:“壞了人家的事,人家便也當出手了。”
程萬裡倒是聽懂了,蔡京反擊之舉,大概就是蘇武說的,戰事要提前。
宗澤一語來:“這般事,難道不是按部就班,有條不紊?”
宗澤一輩子當小官,何曾見過朝堂之爭?
蘇武隻答一語:“不免也有人想,時不我待,戰機稍縱即逝!正說反說,都是有理,真去想想,此時女真之攻勢稍稍有些不利,久圍大定府不克,許也是該早早出兵,久拖也怕遼與金當真議和,那時機就去了。”
蘇武知道,自己說的這番話,定也是蔡京去說服皇帝趕快開戰的話語,大同小異,不能說沒有道理。
宗澤也言:“這麼做,倒也有好處,南邊開戰了,遼國腹背受敵,可以緩解盟友女真的戰事壓力,可以讓女真再整軍心,一心徹底擊敗遼國,不要輕易半途而廢。卻也怕準備不足,倉促北伐,少了幾分勝算……”
老宗澤看事,還是有眼光的。
蘇武點頭:“此事,隻看天子如何想,若是真要提前開戰,聖旨下來,我等自也當隨令而動!”
隻看大小軍將,齊齊起身,拱手來禮,魯達來說:“相公放心,此番定也死戰!”
蘇武抬手壓了壓,示意眾人坐下,再來開口:“盧員外在大名府那邊購入了大量糧食,也該往齊州先運去,此事……”
蘇武左右一看,再說:“朱虞候來負責,也當先有一部,往齊州駐紮,誰去?”
韓世忠已然起身:“末將願往!”
正也是韓世忠初來乍到,要表現的時候。
蘇武點頭,也問:“你麾下人馬如何?詳細說說。”
“末將麾下,本帶了百十延州漢子來,京東軍中又補了三百餘人,在萊州招募了七八百人,在那兩浙降賊裡也招募了一千餘人,又在濟州等地招了七八百人,攏共三千左右。甲胄皆有,兵刃不缺,馬匹有缺……”
韓世忠說得是清清楚楚,也言簡意賅。
有老兵為骨乾,新兵很多,兩浙降賊,可不是俘虜,而是王寅、龐萬春等降將的麾下,如今打散來編,韓世忠得了一千出頭。
蘇武點頭:“到得齊州也當多加操練,馬匹暫時無法,隻能給你一些遊騎與令兵之用,你先著手步陣,來日再想辦法給你弄馬。”
蘇武如此來言,便是知道韓世忠想要成建製的騎兵,但蘇武無奈,以往已然成建製的,不可能再去打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