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邊,數百遼騎下了馬,一萬五千餘遼軍步卒列了陣。
南邊,五千宋騎還在馬上,三萬多步卒已然也在列陣,三萬步卒之後,似還有煙塵,自就是還有步卒陸續在來,乃至還有輔兵之類……
中間,是那屍山血海,是那殘肢斷臂,是那血肉滿地……
兩邊,各有五騎走出,穿梭在屍山血海之中。
蘇武也左右去看,此戰之慘烈,落馬者甚至都沒有幾個傷員,場中竟是聞不得哀嚎之聲,可見這千軍萬馬之鐵蹄,何其無情。
對麵耶律大石也慢慢打馬走來,馬步緩慢,也在左右去看,他打過許多場慘烈之戰,卻從來沒有機會再回頭來看過當時戰場,隻因為屢戰屢敗……
對麵那位蘇相公來了,近前了,耶律大石其實認識蘇武,就是頭前,他隨著李處溫出使過雄州,已然就親眼見過蘇武。
蘇武自也見過他,但蘇武還得裝一下:“原來你就是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拱一下手去:“是我……蘇相公,有禮了。”
“你倒是平靜……”蘇武把馬勒了勒,勒在耶律大石麵前三四步遠。
耶律大石點著頭:“戰是戰,國破家亡,無奈無法,避無可避。事是事,蘇相公既是尋在下來,定是有事相商,談事,自當心平氣和……”
蘇武一時也驚,隻一語去:“林牙真有雄渾之氣魄……”
耶律大石點點頭,倒也是不卑不亢,說道:“那就請蘇相公說上一說……”
蘇武點頭,把馬鞭遞給一旁的嶽飛,安撫了幾下坐下的馬匹,馬匹通靈,便站定動也不動,隻是馬頭左右稍稍擺一擺,似也在看左右之物。
蘇武來開口:“你們祖先給自己起名契丹,契丹,镔鐵之意也,至今多少年了?”
耶律大石答:“若論取名,那可早了,一時難以追溯,許六七百年、七八百年也有,若論契丹獨立而起,四百餘年……”
“四百餘年,唐初之年,太宗皇帝那個年月,正是大唐崛起之時,一掃四海,突厥被打得連連敗退,一蹶不振,慢慢消失於草原之上……”
蘇武好似是一種唏噓。
耶律大石點著頭:“契丹自大唐而來,太宗皇帝禦賜姓李,唐亡,契丹承唐而下,自也是華夏正朔,天朝上國!”
蘇武微微一笑,擺擺手:“你祖輩自有榮光,我祖輩,自也榮光無數,不爭論此事,遼也承唐,宋也承唐,兄弟之國,隻是問你一事……”
“何事?”耶律大石答話快了不少,許隻因為蘇武那句“你祖輩自有榮光”之言。
“女真大起,其勢一時不可當也,你我此時雖然在此血戰,但這披甲百萬之遼,百年澶淵盟約之下,與宋其實無仇無怨,遼亡,非亡於宋人之手,而是亡於女真,我想問的是,昔日女真與遼為鄰,遼不可當之,而今,不久之後,女真與宋為鄰,宋又何以自處?”
蘇武問完話語,看著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便也皺眉,遠遠再去看蘇武麾下兵馬,慢慢說道:“蘇相公座下好軍伍,但也不知這般好軍伍,在大宋到底有多少……”
蘇武實話實在:“善戰堪戰之輩,不多,能來的,都來了……”
“能戰之騎,都在眼前?”耶律大石又問。
蘇武當真點頭:“我大宋,本就騎兵不多,這些家底,也是某費儘心思經營而得,大宋能戰之騎,都在這裡了……”
耶律大石便直白來言:“蘇相公當真直白,既是如此,那……憑借這些人馬,幾千之騎,那女真,來去縱橫之強軍,多是騎兵,實在之數,五萬上下,以北地寬闊之土,真若開戰,蘇將軍為帥去應,不外乎疲於奔命,疲於應付,並非全是軍漢戰力強弱之彆,而是先天之劣,難以彌合。”
蘇武點頭:“林牙與女真鏖戰數年之久,可否為我支上幾策?”
耶律大石不置可否,隻是說來:“我也知你為何而來,你不願燕雲落入女真之手,你想要燕山一線之地為屏障……”
“還有……”
“嗯?”
“我也怕女真入了燕雲,便把燕雲之民擄掠一空,致使燕雲空虛,便是邊防難繼。也還怕我即便得了燕雲,燕雲之民心思不歸,到頭來,還是慕強而去,成那女真麾下驅策之犬馬。”
蘇武補充幾語,所言皆是……史實之事。
耶律大石一口氣歎去:“我無策可支……”
蘇武倒也不失望,自顧自來說:“那我便多言幾語,許你當是看多了國破家亡之悲慘,便也想看到女真敗亡之事,也想著有人能為契丹大遼報仇雪恨……”
耶律大石眉目之中,起了幾分悲戚,卻道:“已然國破家亡,哪裡還想得那些……”
蘇武繼續又說:“那就說大唐,說中原,說華夏正統,說中國正朔,說你自小讀的那些詩書文章,許你看唐書,看得李靖擊突厥,也會高興,看安祿山入長安,也會悲傷……”
“說這些……蘇相公不外乎還是想說華夷之彆,我已然是這般境地了,我這大遼已然亡了,哪裡還聽得進這些……”
耶律大石,正兒八經,正統讀書人,一個有骨頭的正統讀書人,臉上悲哀,早已忍不住。
蘇武陡然一語問來:“那……這契丹,你還要嗎?”
“蘇相公此言何意?”耶律大石不解。
“若往前數許多年去,契丹,或者你,屠殺殆儘也難消解我心頭之恨,若是隻數這一百年,契丹與漢,你與我,有何區彆?一百年呐,好幾代人了,這契丹,你還要不要了?但凡還有一點要的可能,有一點希望,你要是不要?”
蘇武盯著在問。
耶律大石避開了眼神,沉默起來。
蘇武不急,又低頭稍稍把馬脖頸撫摸幾番,乃至,把頭上的鐵兜鍪也取了下來,夾在腋下,稍稍又去順了順韁繩……
耶律大石回頭來了,三個字:“你說吧……”
蘇武點頭:“那我就來說了,三件事,第一件事,這燕京,就不戰了,我進去,你走,軍民之中,願意隨你走的,你都帶走,去西京,去尋你的那位陛下,你活了……”
耶律大石便道:“我知道我活了,所以我才應邀而來,第二件事呢?”
蘇武繼續說:“第二件事,你帶兵馬去西京,哪怕西京守不住,還有廣袤之草原,遠近各部,這些年得你大遼之仁德恩惠者,不知幾何,招兵買馬也還不難,你與你的那位陛下,許還有再起的可能,哪怕可能微乎其微,不免也還有一搏,就好比你此番如此相搏……”
耶律大石又道:“是啊,如此,我等與女真繼續血戰,你便也多幾分備戰之時間,把這燕雲理順,把與女真之戰事往後去拖,乃至也想我等多多消耗女真之力……”
蘇武認真點頭:“有何不可呢?”
耶律大石不答,隻問:“第三件事呢?”
蘇武直白一語:“你去西京大同之地,塞外交通之要處,草原近在咫尺,謨葛失人也與你們關係甚篤,我要馬!可以你糧草,從太原那邊給,若是你們失了大同,我就從永興軍路那邊給,隻要你還在戰,哪怕戰至一兵一卒,我糧草永遠不斷!這是個交易。”
太原與大同,其實不遠,乃至,永興軍路,也就是陝西那邊,進草原,也並不遙遠。
耶律大石問來一語:“你就不怕此事立馬敗露,那女真調轉兵鋒,舍了我來打你?”
蘇武便道:“那這不正中你意?如此,苟延殘喘之契丹,豈不大大喘息一口?”
耶律大石聞言卻又歎了一口氣去:“我那位陛下,非雄主也!”
蘇武點頭,卻忽然一問:“那你呢?你可是雄主?”
耶律大石當場就愣,稍稍反應過來,便是嗬斥:“你怎能說這般悖逆之語?”
蘇武卻又擺擺手:“說笑,說笑而已,許也真有那一日,契丹無天子,你也是耶律,自也就非你不可了……我看你,氣魄雄渾,興許真能做點大事出來!”
“勿說此言!”耶律大石手一擺頭一偏。
蘇武其實還想說一句“世事難料”,罷了,不說了,隻管再說:“此三事,你我共贏也,總好過大遼最後三萬人馬,與我這數萬大軍在此血戰而消耗殆儘,今日死傷足夠了,我自也舍不得麾下精銳軍漢之性命,你也知曉,你我戰罷剛才,再戰,眼前這一萬幾千之遼軍於曠野,必是要敗的,這般再死,可惜了,不若你女真去戰,殺女真,算是報仇雪恨,與我廝殺,算個什麼呢?”
曆史本也如此,遼與女真之戰,還有許多,在西京,乃至在草原,還要打來打去,一直打到耶律延禧最後莽一波,才算徹底結束,也是那個時候,耶律大石帶著兩百人西去。
蘇武此時之謀,就是想讓這個過程,更長久一點,再多消耗一些女真之力。
卻不想耶律大石這麼回了一句:“我自也恨你宋人入骨!”
蘇武心中其實知道,這話可以讓他說,說的不免是心中鬱鬱之氣,是宋背信棄義之怒,隻要耶律大石這般堅韌之人說了這發泄之語,那就代表事情也就定妥了。
蘇武隻管再說:“兄弟之家,雖然分了你我,但也都是祖業而下,若是你守不住家產家業,我怎就不能幫你來守?總好過給了外間強賊不是?難道,祖宗之業,寧予外賊,不予兄弟?世間哪有這般道理?”
這麼一語去,耶律大石唯有再歎,卻還是發泄一語:“怕是你也守不住……”
“我這不就在想方設法來守嗎?你是已然失了,我卻正在來守。”蘇武當真與耶律大石在鬥嘴。
這鬥嘴無妨,鬥嘴是說個道理,讓耶律大石心中能舒服一些,為來日當真會有的交易或者合作,奠定一個心理上能接受的基礎。
耶律大石忽然問一語:“你要多少馬?”
蘇武答道:“那自是有多少要多少,當然,你懷恨在心,自也不願多給,你我談到此處來,你又想給一些,也不願那女真當真輕易勝了我,不免是你心中雜亂猶豫取舍不得。倒也好說,那就看你缺多少糧草兵刃甲胄之物,咱們做個公平買賣,如此,也不是你有意資敵,皆是局勢所迫被逼無奈,皆為大遼求一線生機,你便心中想得通透一些,也好接受了……”
耶律大石便又沉默了去……
蘇武知道,這交易,即便站在耶律大石的角度而言,其實也極好。
為大遼留有最後一點有生力量,為大遼再續一點國祚,乃至為大遼再爭取一個翻盤的機會,而蘇武好似……隻需要馬。
當然,也還要兵不血刃進這座燕京城大城,乃至接收城內之民。
耶律大石不免也知,還有許多城池,燕雲之東,還有檀州、順州、薊州、景州、灤州、平州、營州……
南邊還有易州蔚州……
還有北邊,都是個兵不血刃了……
但轉念再去想,燕京一破,這些城池也沒有什麼抵抗之力。
隻是這個交易,總讓人覺得不爽不快,不外乎也是一種城下之盟,心中豈能不帶一些屈辱?
但蘇武所言,又著實是好,這些地方本就守不住,換一個最後的機會……
乃至,還可能讓女真人調頭來打宋人……
其實,交易之事,沒什麼值得猶豫的,唯有心理,心思,感情上……
蘇武再來開口:“事想來是妥了,林牙,我還有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