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連連有語:“好啊,好啊……”
老頭就是負責從京東兩路往雄州運糧運物的後勤主管宗澤,許多人此刻的激動與欣喜,多是在前程榮光之類的事情……
卻是老宗澤不同,他話語沒有多少,隻是站在城頭遠眺北方,他激動並不多,而是心中感懷無數,一百八十年燕雲在外,此刻歸來,他看到了,他當真活著看到了……
他淚流滿麵去,是那一顆讀書人的忠義之心,是他讀了一輩子史書裡無數悲劇時刻的撫慰,是這個民族篳路藍縷千百年來的一種欣慰……
他轉身去,再攀城樓,城樓實在不低,他要攀最高處去,哪怕上去的階梯越來越陡峭,最後是那簡易木梯在架,他也手腳並用來爬,爬得氣喘籲籲。
再從射孔北望,望得出神,好似一眼就能望遍燕雲十六州,駐足良久,天黑還不下來。
捷報在傳,傳遍雄州城內外,再往東西南北去,如野風在舞。
更也隨著軍中送信的快馬,路過一個一個驛站,換馬再奔去,往那河間府去,往那真定府去,往大名府去,往齊州去。
有一首杜甫的詩:劍外忽聞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薊北是何處?豈不就是燕雲之地?也是昔日杜甫經曆的安史之亂中那安祿山作亂之起。
大名府裡,得知消息的李綱,就在府衙裡吟唱此詩,涕淚俱下自不用說,隻管還喊:“取酒來!”
酒來也不用菜,說飲就飲。
那前事,太宗皇帝趙光義,昔日北伐也想去燕雲,那時節,正是一掃天下之兵強馬壯,籌備數年,豈不是也是如此數十萬兵去?
最後,一敗塗地而回,天子倉惶而逃,甚至也說太宗皇帝趕著驢車而奔……
這大名府府衙裡的差事,李綱做得很難,各處皆難,但他不論多難,也想儘辦法籌措糧草讓人往北送去……
此時捷報而來,李綱便是酩酊大醉也還要喝,隻是身旁竟無一個知己好友能夠作陪,口中嘟囔不止:“蘇學士啊蘇學士!遙遙一盞,與你同飲!”
齊州城裡,那張叔夜隻聽得府衙之中陡然熱鬨吵雜,他正罵人:“何事吵雜,府衙之內,成何體統?”
班房門口趕來之人幾語就說。
張叔夜手中還握著筆,腳步就奔了出來,隻問:“何處捷報?當不當得真?”
“當真當真!相公,報捷之人就在頭前飲水,是宗老相公麾下傳信的快騎!”
張叔夜奪路而去,過個門檻,鞋子一絆,踉蹌幾步站穩便接著跑,鞋子還落在門檻之處。
外衙那快騎尋到,隻管來去幾問,張叔夜便是大笑不止,筆在手中來去揮舞,墨水滴落點點在臉,豈能不是手舞足蹈:“蘇學士好啊!勝得好!勝得極好!”
消息如風,滿城在傳,百姓聞之,上街來賀,官員聞之,就去取酒。
卻還有一處大宅就在趵突泉旁,大宅連綿,一個小廝從門口進去,邊走邊喊:“燕京大捷,蘇帥大捷!”
隻待他一進院子一進院子去喊,喊了許久,才喊到李迒耳邊,便也就喊到了李清照耳邊。
姐弟二人同時奔出房來,隻管去問,那小廝答來答去,隻知道是蘇帥大捷,進了燕京,旁的細節他是一點都不知道。
便是李迒來氣:“你這……”
卻也氣不出來,隻管說:“去領個十貫錢的賞!”
這賞賜可真多,那小廝高高興興跪地就拜,千恩萬謝。
李迒便就來說:“姐姐,我去府衙裡,我去問個細致的來說與姐姐聽……”
“嗯,好,速去速去!”李姐隻管擺手,卻是一隻手又捂住自己的胸口,便是胸口裡的心跳,加速得飛快,一直在等,就等這個消息了。
也怕,也怕有那不好的消息,兵敗之類,乃至……不敢多想的事。
終於是等來了!
等到了!
李迒飛奔出門去,那府衙裡正在飲酒,按理說,府衙裡是萬萬不能飲酒的,張叔夜何等剛正之人?
但張叔夜帶頭來飲!
隻管李迒一來,張叔夜起身就招:“你也知道了,來來來,快來飲幾杯。”
李迒哪裡抗拒得來左右官員都來拉拽?隻管上前去,提杯就飲,這裡倒也有菜,隻是筷子在手,菜還沒吃一口,五六盞下了肚,也是李迒自己也激動不已,四處來問,左右來說,細節多了去了,說了就喝,喝了又聽……
張叔夜許是多飲了幾杯,話語失了一貫的嚴肅剛正:“我就知道,昔日裡,我在濟州第一次見得蘇學士,就知道此人著人不凡,治軍嚴謹非常,打仗更是凶悍無當,這般人就該節節高升,就該重用,如今已然領大軍北伐燕雲,一戰得勝,國之大幸!”
李迒便也來說:“那是那是,我早就知道,此番定是能大勝的,你們可知我也出了不少錢呢,也不知舍了多少臉麵出去,我就知道,這些錢財臉麵不白舍,哈哈……此番之功,多大?諸位,你們說,蘇學士多大的功勞?”
張叔夜帶著酒意,隻管往天上一指:“天大的功勞,不世的功勞,說他多大都不為過!太宗陛下不成之事,沒想到,在咱們眼前做成了!”
“哈哈……吃,吃酒!”李迒滿上一盞四溢而出的酒,隻管往喉嚨裡倒,肚子在喝,脖子肩膀也在喝。
“再吃再吃!”張叔夜陪了一盞,隻管又滿。
卻是李迒陡然一醒:“不好不好,諸位相公,我當去也!”
“什麼?不能走!”左右來攔,個個滿臉通紅在笑。
“家姐,家姐還在等著消息呢,諸位相公,告罪告罪!”李迒連連拱手後退,快走快走。
山東豈有不知李易安?眾人笑著,便也不攔了……
家姐豈能不是等得心急火燎?後院待不住,中院去,中院也待不住了,前院去……
前院還待不住了,門房處坐著!
“姐姐,我回來了!”滿臉酒紅的李迒算是回來了。
氣得姐姐起身來,給了一個背影,就要往裡走!
李迒一語:“姐姐,細致的我都知曉了,全都知曉了。”
李姐腳步一止,轉頭來,不走了,麵色鐵青,隻道:“隻道李家就你一個人了,我怕是已經死了被你埋了!”
“啊?”
“埋完,你連燒香都不記得了……”
“姐姐,是這般,你聽我說啊,蘇學士到得雄州啊,立馬領了八萬軍過河,先去的是那歸義城,那城池可大,正是遼國最前線之重鎮,那城池高聳入雲……”
李迒說著說著,李姐卻就在門房裡坐下了。
故事在李迒嘴裡來,那是起承轉合,那是跌宕起伏,那是險象環生,那更是英雄豪邁,智計百出,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
那還是意氣風發,運籌帷幄,威勢直衝雲霄九萬裡……
李迒那說得是口沫橫飛……
李姐,那聽得是一時驚來捂胸憋氣,一時喜來胸中猛跳,一時暢快非常大氣去舒,一時擔驚受怕眉黛緊蹙……
隻待李迒口乾舌燥說完了,抬手去扶:“姐,往裡回……”
李姐起身去走,也問:“還有嗎?”
“還有……還有就是說那遼國天子,拜服而降,隻說蘇帥兵威無當,天命歸宋……”李迒自己硬編了,想象之中,該是有這般事的。
“嗯……那還有嗎?”李姐還問。
“還有……說城外血戰,遼兵十數萬眾,說蘇帥一馬當先入陣去,那是一人殺得千百人頭在手,記功的虞候,那是數都數不過來……”
李迒繼續編,倒也不是李迒一個人編,但凡捷報到了的地方,到處是人在編,越是不知道詳細的,越是編得花裡胡哨。
那茶樓裡的說書人,越是編得花裡胡哨,那就越是賺得盆滿缽滿,自古民間故事,無不如此!
“唉……何以這般身先士卒去……”
“姐姐不知,決戰之時,將士心驚心憂,便是常事,若是主帥當麵身先士卒,將士上下,豈不效死?此戰鼎定之戰也,蘇學士想來也是怕有萬一,所以奮勇當先去!”
李姐其實也懂得,點點頭來:“昔日項王,想來也當是如此!”
“對,霸王入陣,正是如此,所以,所向披靡!蘇學士比霸王,還多有智謀超群,仁義無雙,霸王缺也缺在這些智謀與仁義上了。”李迒慢慢來說。
不免也是李清照自己嘟囔:“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姐……”李迒輕輕叫了一聲。
“嗯,著人備些酒菜來!”李清照說著。
“好!”
“今日喜事,家國之喜,知己之喜,當痛飲!”
“痛飲,弟弟自當作陪!”李迒真沒喝夠,還當再飲。
姐弟二人對坐庭院,一飲來,豈能無曲?家中養了姬妾,便也是樂班,隻管排排坐好,以樂佐酒……
所謂鐘鳴鼎食之家,不外如是。
一曲來,一飲去,再著小廝奴仆,請來三五好友,乃至發小閨蜜,李易安帖子到了,哪個不來?
便是夫君帶妻子,夫君隨妻子,皆來做客,知府張叔夜自也是座上賓客。
隻管喜事,隻管宴飲,隻管填詞作詩來,若是起興,大賦也能提筆就寫,往來之輩,個個高門名士。
便是連女子,提筆寫來,今日也顯出幾分好氣魄。
李易安吃酒,不吃個不省人事,自也不知什麼是個時辰,隻管吃酒,隻管樂音,隻管心中歡喜……
歡喜也歡喜,吃多了,憂愁也憂愁……
隻看李易安抬頭去,看到東邊稍稍有點白,看天上依舊有繁星,提筆來: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裡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一筆娟秀,在此時帶了幾分狂放,寫罷擱筆,一語來:“唱去!”
眾人等著在聽!
姬妾撫琴開口……
隻聽得那一語“九萬裡風鵬正舉”,張叔夜抬眼來:“好!易安居士好詞句!當屬經年天下第一!”
李清照微微來笑,天下第一之名,而今這個時代,她已經好些年了。
就隻有一人,明裡暗裡,陰搓搓的說不出幾句好話來……
卻聽李清照開口來問:“要是此曲去那蘇學士當麵,蘇學士當如何說?”
“姐,蘇學士也當驚為天人!”李迒豈能不捧場?
“與他那‘句讀不葺’一比呢?”李清照還要問。
“啊?”李迒有點難受,左右看了看。
張叔夜來笑:“他會你也會,他不會來,你還會!”
還是張叔夜有水平,這句話,可真說到李姐心中去了,李姐便是一笑:“張相公,滿飲此杯!”
張叔夜抬杯來:“易安居士真如男兒啊……”
這話不都是誇,說的是好勝心。
李清照也不在意,隻管吃酒,便也還要吃到那沉醉不知歸路,今日本就在家中,倒也不必去爭渡了。
也說此時童貫已然就入燕京,還要說那捷報不日就到汴京。
還有許多事,燕雲州縣何其多,女真使節正也在路上……
(兄弟們,均訂要上八千了,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