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外,軍營之中,從城內運來了無數的棺木,一兩千具之多,偌大的燕京城也供得上這麼多棺木。
石灰也找城中的商戶采買了無數。
好在已是冬日,燕京城的冬日越發冷冽,一兩千具屍首排列得整整齊齊,其中京東軍漢就有六百餘人……
周遭各軍都有軍漢到場,氣氛自也低沉下來。
蘇武慢慢在走,一排一排去走,都看一眼,看得也是難受,京東軍漢,其實主要就是東平府,其次就是鄰近州府。
這一番再回去,那真是東平府遍地縞素,蘇武有一種情怯之感,一時間多少有些不願回去了,著實不好麵對。
撫恤錢財,那是簡單之事,但那一雙一雙悲傷的眼神,著實難以對視。
蘇武一排排看完了,回到頭前去,輕輕擺手:“收殮!”
軍漢們開始忙碌起來,便也都由平日裡最要好的同袍來做,許多屍首其實難以辨認,好在軍漢們都帶了身份木牌,甚至有一些屍首連身份木牌都尋不到了,好在也隻是少數,用排除法來確定身份也是不難。
這邊收殮正在忙碌,那邊搭了高台,請了一大幫子道人,道樂一起,道人禱祝,經文在誦。
似也該說點什麼,蘇武左右看了看去,沒有說出口來……
便是撫恤之外,京東軍漢也都知道,家鄉裡還有優待,一個陣亡,給錢不說,若有遺孤,可入學堂,若是無有遺孤,親近兄弟之間有,也可替換名額。
學堂不要錢,吃飯不要錢,若是願意在學堂裡住,那也不要錢,一年還發春夏秋冬四身衣服,三雙鞋靴。
學堂在建了,就在軍營之旁,蘇帥說過的事,從來不會作假。
便也還有昔日蘇帥從江南之地帶回來的許多孤兒,男女都有,本是都在軍營裡做些雜事,火頭房裡打打下手,也管口飯食,到時候,都要送到學堂裡去……
說是學堂裡的孩童,識字是其一,也要習武鍛體,乃至列隊走陣……
反正蘇帥說的都很好,肯定不假的……
若是家人願意,陣亡軍漢可直接埋葬到軍營旁的一大片空地去,蘇帥說往後同袍,都可以埋在那裡,隻要記錄上有功,哪怕壽終正寢,也可埋在那裡。
蘇帥還說,那裡正建一個祠堂,名叫“忠烈祠”,說是香火不斷,同袍共享。
埋葬資費,也由兵馬總管衙門來出,還刻石碑,作一個墓誌銘。
當然,若是家人不願意,也可自選埋葬之處。
反正,聽來倒也教人暢快,若真壯烈了,埋在那處也不是不可,總比兩三代人去,香火也斷了、墳頭也平了要強……
蘇帥昨夜發錢,發得比以往要多,主要是正常賞賜之外,那些遼騎,一個人頭竟是值得五十貫……
這是萬萬沒想到的……
蘇帥也還說,遇到精銳驍勇之敵,自當提高價碼,豈能把驍勇之敵首與一般賊首同價?
往後啊,若是還有更驍勇的敵人,那就更要提高價碼。
蘇帥說,隻管給!若是錢財不用在兒郎們身上,那用在誰人身上?
反正蘇帥說了很多很多,都是前日昨日說的,指揮使與都頭們,便都到軍中去有樣學樣來講。
這事吧,倒也與友軍傳開去了,許多人壓力山大,比如劉延慶等人……
這事,做起來要錢,要不少錢,西北之軍本就窮,西北之地本也貧瘠,若非蘇帥照拂,便是而今這點裝備都要差許多,若是也學京東軍這些事來,那真是……有心無力。
蘇帥知道這些事之後,不免又左右給了幾筆錢出去,如此,也好教各軍有樣學樣來做,至少先做個形式,也好教軍漢們都知道,蘇帥不是厚此薄彼之人。
其實真算起來,又花不了多少錢,土地是其一,有能力的,隻管選好地平地,沒能力就選遠一點,離城池遠點,選個荒山土崗也不是不可。
養人吃飯,其實不費錢,費的是心,當然,這是與那些鐵甲兵刃馬匹來比,這不是什麼大開銷,但這筆開銷要持續下去,一年一年,真加起來,也不是少數,但先都做起來,一年自有一年的辦法。
這是蘇帥親口說的話。
眾多軍將自也信得過蘇帥,隻要蘇帥在其位,那真是一年自有一年的辦法,這當是不在話下的。
如此,全軍上下,皆知此事,今日來收殮同袍,收殮之人,便也在屍首旁邊嘟嘟囔囔這些話語,便說蘇帥如何如何,放心就是,家中之事不必操心,都會好的……
屍首躺進棺木裡,也不知聽不聽得見。
收殮好之後,棺木還要尋個地方停放,隻等回鄉的時候,一並帶著上路去。
蘇武大手一揮,就停到皇城裡去,近兩千具棺木,還得是遮風擋雨的地方,除了皇城裡那一座座的大殿小殿,彆處哪裡尋得到如此大的地方?
便是這一舉動,也教無數人心暖不已,那收殮同袍的軍漢嘟囔來說:“你此番倒好了,還能住一住那天子住的地方,咱這一輩子,可沒這福分,蘇帥可待你好得緊,到了黃泉裡,隻管安心,安安心心……”
說著說著,不免也有一兩滴男兒淚從眼角滲出來,軍漢隻管往眼角一拭,隻當從未落淚。
最悲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父子同軍,父是騎兵,子也是騎兵,蘇武軍中沒有這般,但這種事在西北各軍不少,便也好似子承父業一般,奈何此番子亡而父還在。
慢慢收殮之間,父親老淚縱橫,話語無數:“我想過這些,卻是想著我去了,你收我屍骨帶回家,卻萬萬不曾想是你去了,我為你收殮屍骨……”
“唉……你也放心,你母親我自照拂,可惜我兒,還不曾娶妻……”
“蘇帥給的錢多,賞的功也不菲,回家去,日子自不會差,你兩個小弟與妹妹們,當也會養得好好的……你放心吧……”
“兒啊……”
“兒啊……”
慟哭之聲,其實有些突兀,目光皆來,不免皆是歎息搖頭。
蘇武上了馬,本欲打馬而去,卻又一時駐足,看了良久,但並無話語。
隻待棺木都蓋上釘上了,開始往那板上裝,蘇武一口氣歎去,才打馬而走。
女真的使者來了,名叫高慶裔,在燕京城府衙裡等候多時了。
蘇武打馬去,在府衙裡會見高慶裔。
那高慶裔似也等得不耐煩了一般,隻待蘇武來,寒暄幾句,雖然還算有禮,但語氣上也是不好:“蘇帥怎能把燕京之兵放到大同去?”
這事自也瞞不住,而今為女真乾活的遼人,或者說遼東人,多了去了,高慶裔也算一個。
換句話說,這燕京之處的遼人,女真細作無數,便也如此,他們才能精準的知道耶律延禧往西京大同逃去了,第一時間改變了行軍路線,女真大軍直撲大同。
蘇武看著高慶裔這般問罪的話語,隻管安坐在主座之上,並不答話,反而還有心思去擺弄身上的官袍。
高慶裔自是氣得不行,卻並不真敢造次,隻道:“蘇帥有知,此乃我大金皇帝陛下之問!”
蘇武點點頭,卻先問:“大同那邊打起來了嗎?”
高慶裔卻也真答:“隻在這三五日,大軍兵臨城下,大同不日就破!”
“那你緣何在乎一些殘兵敗將往大同去了?”蘇武還問,語氣平淡。
高慶裔立馬反應過來,說道:“大金與宋,早有盟約,乃盟友之邦,豈能做這般之事?不幫著盟友也還罷了,卻還與盟友為難?”
態度倒是緩和許多,蘇武便正眼瞧了過去:“那這般,你回去問一語,盟約本有說明,南北夾擊遼人,我大宋得燕雲之地,其餘歸女真所有,如今女真之兵圍去大同,大同就是雲州,這可是守約之舉?這事倒也罷了,我也知道女真人對遼人恨之入骨,此舉隻為擒拿遼天子,可以理解。便再問一語,進攻大同之事,可要宋出兵相助?”
高慶裔愣了愣,來的時候,自是大金皇帝陛下有交代,雖然不是問罪之意,但也是在指責的,而今指責過了,卻還被反將一軍……
說白了,大哥不說二哥,而今之事,其實在搶,眼看著戰事就要結束了。
女真大金之國,有一個最大的弊端,不是沒有土地,而是沒有人口,乃至匠人,生產工具,當然,女真此時看來,人口也是生產工具。
所以,曆史上的女真,入燕雲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把人口往北遷,幾乎把燕雲遷得半空,哪怕後來靖康打宋,掠奪的首要目標也是人口與牲畜,還有生產工具,其次才是錢財。
而今,蘇武進了燕京,燕雲各地快馬都在去接手,大同也是大城,大同裡有的是女真急缺之物,人口牲畜工具……
高慶裔聽得蘇武之語,隻是真也有愣,不知如何來答,真按盟約來說,宋人當是可以起兵往大同去。
高慶裔想得一想,立馬拱手來言:“蘇帥還請先不要動兵,隻待在下回去稟報問過之後,再來回複,如此,也避免到時候自家人起了誤會衝突,盟邦之間,自當萬事都好商量。”
女真對宋的態度著實不一樣了,這燕雲之戰,雖然看似規模極小,來去不過數千騎衝殺血戰,但就是這一戰,至少讓女真看到了宋軍的戰力,知道了宋軍不是易與之輩。
如此,對於宋這個盟邦,自是比曆史上多了幾分尊重。也說曆史上,燕雲之戰前,女真對宋,本也就有基本的尊重,尊重是宋人自己不要的,此時此刻,是蘇武給撿起來了。
蘇武便也點頭:“而今盟邦之間,自是萬事好商量,如此以為交好,若是你家天子不需要本帥往大同去,我自不去,路本也難行,若是你家天子需要本帥去堵截一二,本帥也當義不容辭!”
燕京到大同有多遠呢?七百裡上下的路,大同算是黃土高原在東邊的末尾,也可算是蒙古高原在南邊的銜接,大同地勢其實很高,平均海拔有一千米上下,而燕京海拔,隻有幾十米左右。
也就是說,大同與燕京之間路,可並不好走。
高慶裔聞言大喜,立馬躬身:“拜謝蘇帥,適才多少有些衝撞,蘇帥恕罪!”
高慶裔又豈能不喜?回去之後隻當又是他出使的功勞,若是當真宋軍也往大同去,那局勢可就複雜得緊了,不免是高慶裔一番出使,為大金避免了這個複雜的局麵。
“無妨,你自速回去稟報就是!”蘇武大手一揮,算是把使者打發了去。
那邊又來報,樞相到了。
蘇武自不一樣,連忙起身往府衙門口去迎,也該有個笑臉。
隻管看得童貫在邁步入衙,蘇武快步就去,拱手就禮:“可把樞相給盼來了!”
童貫一路車馬勞頓,也不顯疲累,精氣神十足,先抬手扶了一下蘇武,再說:“這燕京我來過,政和元年,我隨鄭相公來出使,我是副使,哈哈……沒想到再來竟是這般,好得緊,那皇城我當去好生逛逛,昔日裡,隻是在那大殿裡躬身幾番,說了幾句話語而已,走走走……”
才剛入府衙,童貫拉著蘇武的手,就轉身了。
蘇武點著頭,那就去吧……
卻是童貫喜笑顏開之間,又道:“咱不坐車,好似不遠,咱走路去!”
“這有何難!”蘇武笑著點頭,回身去喊:“把親衛營甲士都調來!”
兩人幾乎就像是手牽手一般往外走,當然,主要是童貫牽著蘇武。
那童貫當真欣喜,左也看看,右也瞧瞧,時不時還回憶一下:“這裡我記得,這座廟,裡麵可不小,那大金佛可耀眼得緊,遼人故意帶我來此處炫耀好幾番,說是大遼修文物,比之大宋,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蘇武甚至能從童貫口中聽出了一種“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感覺,其實也是蘇武不知,童貫使遼,那可沒少受氣,憋屈不已。
那時候遼人譏諷他,說大宋派個閹人來出使,說“南朝乏才至此,遣一腐夫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