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程小娘懷孕,這自是頭等大事,孟玉樓與扈三娘都圍著程霽月在轉,乃至那程相公一日要來好幾趟……
隻奈何這天下之事,更是紛繁複雜,月餘過得極快,蘇武得走了,不得不走。
乃至快馬而走,隻帶了百十親衛趕路先行,七千多輕重騎兵,近萬的輔兵,八九百車架,還得慢慢來走……
蘇武急,那是因為收到了劉光世的信件,頭前蘇武寫信去,讓環慶與鄜延之兵,要開始做那真正滋擾之事,乃至要尋得機會打破一些城池。
哪裡知道,蘇武這信件到得西北,事情卻辦不成,隻因為有一個人與蘇武唱反調,劉光世當真準備往北方去滋擾的時候,那早已到了西北的監軍李彥,卻是嚴令諸部之軍不得妄動。
蘇武豈能不先趕快去?
蘇武也在想李彥為何如此,一來就是頭前那調撥戰馬之事得罪了人,人家雖然暫時沒辦法拿他蘇武如何,但就是要惡心一下蘇武。
二來是李彥當真想在西北軍中弄點什麼爭權奪利之事,不免也是爭奪功勞。
許也是李彥不曾監過軍,一直都在宮中當差,一直慢慢混,伺候天子是其一,也一直伺候在昔日總管楊戩身邊,直到楊戩去世,他就成了內侍總管。
而今忽然出宮監軍,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千軍萬馬權柄在握之爽快,不免就是忍不住要把權柄來行一行……
這世間之人,有幾個人手握權柄的時候,真的忍得住一點都不用的?
也說這大宋朝監軍權柄之大,那是不可想象的,反過來也是軍漢地位之低微,也是不可想象的……
講一個故事,也是一句俗語的出處,這句俗語叫做“捧臭腳”。
說的是神宗朝到哲宗朝年間,有一個監軍太監叫做李憲,這個李憲其實還真不差,在軍事上還真有幾分建樹,與王韶配得極好,昔日熙河開邊之大功,他也算功勞很大。
當年在西北的時候,有一個軍將叫做彭孫,他為了討好監軍太監李憲,可以做到什麼地步呢?
可以趴在地上給李憲洗腳,李憲腳臭聞名,他給李憲脫靴之時,還要誇一句:太尉之足,何其香也!
可見,軍漢地位之低微,也可見監軍太監權柄之甚。
直白來說,軍功大小,升遷貶謫,錢糧多寡,軍中這些事,權柄一應在監軍太監之手,軍漢們再如何去討好監軍太監,其動機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
還說一語,童貫,昔日就是伺候在李憲身邊之人,更也就是李憲政治遺產的繼承人,童貫因李憲而起。
所以,而今裡,李彥出宮監軍西北,其權柄之大,自不用說,他何以忍得住權柄在手而不行?
蘇武得快去,要是讓李彥這麼搞來搞去,西北豈能不是烏煙瘴氣,烏煙瘴氣不是重點,蘇武就怕李彥有什麼騷操作,把軍心給弄散了去。
這軍心可是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若是教人弄沒了,那殺人都難以挽回。
蘇武快馬在奔,一路飛馳,真問這一路是多少裡地?真真切切是一千六七百裡上下,其實也算不得極遠。
十幾日間,蘇武就已然到了延州,便也就是延安府。
劉光世出城遠遠來迎,已然是等候兩三日了,當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
看到劉光世,兩人自是笑著相擁,劉光世隻道:“可把哥哥盼來了!”
蘇武也問:“是受了什麼委屈?”
劉光世笑容還在,隻是搖頭:“唉……一言難儘!”
蘇武還有笑:“說來聽聽……”
“倒也不知從何說起!”劉光世滿臉委屈。
蘇武也懂,他知道這個時代的權柄是怎麼一回事,也知道如李彥這般書也沒怎麼讀過,事也沒怎麼見過,一輩子伺候人的太監是個什麼德性。
這世間之事,不論什麼事,其實真需要一個人來教。
就好比這監軍之事,從仁宗朝起,有史誌聰,帶出來的李憲,李憲帶出來的童貫,這般事,一脈相承,從小處慢慢乾到大處,那麼都乾得不算差。
乃至譚稹,其實也是在教在學,譚稹乾得雖然不行,但這個職場上,他慢慢也懂得了其中一些門道。
偏偏這李彥,那是一點不懂,但大權卻在手。
蘇武倒也不笑了,嚴肅說來:“那就隨便說說……”
劉光世點頭來:“且就說這位李監軍初到之時,便拿諸軍名冊來點,竟是讓西北幾路之軍將,都要來拜見他一番,我等自是近,卻也不想那熙河蘭煌之地何其遠也,一千四百裡地,也要趕來拜見……”
也可見這西北其實很大,蘇武從東平府到延州,也不過一千六七百裡,從蘭州到延安來,也有一千四百裡地,也可見,西夏與大宋的邊境之廣,更可見此番戰事戰局之複雜。
“都來了?”蘇武問。
“豈敢不來,誰人又敢不來?那辛興宗快馬奔得十數日而來!老種相公更也不敢怠慢,環慶雖然不算遠吧,一把老骨頭,也得拍馬趕到!”劉光世苦笑連連。
蘇武也知,這權柄之威,著實壓人,便道:“然後呢?”
“然後見得一麵,聽得李監軍說得七八語去,自又拍馬而回啊!”
“不談軍事?”蘇武問,也是明知故問。
“談什麼軍事?”劉光世吐槽。
“來了多少軍將?”蘇武還要明知故問。
“數十人!誰人又敢不來!若是不來,監軍往東京參上一本,哪裡吃罪得起?”劉光世也答。
“如此,監軍威勢也就足了!”蘇武也是吐槽一語。
“可不足了嗎?可太足了!”劉光世在蘇武麵前,那自是直白埋怨,又看了看蘇武,再道:“可比哥哥的威勢多了去了!大帳之內,軍將來見,隻管是頤指氣使,鼻孔看人,誰人在他麵前敢出大氣?便是老種相公,那也隻管是拱手躬身來拜,聽他幾語說來,又拍馬回得環慶去!”
蘇武還道:“那是你們都不曉事,隻管抬幾個箱子去見,他自就笑臉相迎了!”
“還有這事?”劉光世有些錯愕,倒也不是不懂,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西北來的監軍也不是一個兩個,人家弄錢有自己的手段,是往上麵弄錢的手段。
西北都窮成什麼樣了,軍漢每天嘴巴裡不知要吃多少黃土風沙,軍漢的嘴巴裡哪裡還摳得出錢來?
蘇武又笑了笑:“說笑呢……走吧,入城去拜見一下監軍!”
劉光世點點頭:“哥哥自不怕他,他是天子近侍,哥哥自也是天子近臣!”
這話裡,其實有一種要讓蘇武來做主的感覺。
蘇武明白,隻管大手一揮,上馬隻管進城,李監軍自也就在延州城內,延州城也叫膚施城。
延州,延安,這裡,也是某一時代的“龍興之地”。
蘇武第一次來,其實願意多看,到處觀瞧,有河有田,有山有平,古人建城在此,自是好地方,比不得中原江南,但在這黃土高原裡,是難得的好地方。
乃至也是黃土高原裡四通八達之交通要處。
城池不小,許也住得七八萬人去,城牆無磚,就是夯土為牆,城牆卻也高大。當然,所有城牆其實都是夯土做的,有磚的,也隻是外麵包了一層磚,隻是這延州城包不起這一層磚。
風一吹來,這黃土高原裡,滿臉都是土,蘇武其實並不習慣這個氣候,又乾又冷又塵土飛揚……
乃至這裡的人,好似都是土黃土黃的,若看人的臉蛋,土黃土黃之間還帶一種黑紅,這裡的人穿的衣服,都覆上了一層土色。
建築更不用說,夯土為主,磚石不多,乃至往北邊城外去,高原丘陵半腰之上,星星點點,都是住人的窯洞,當然,也不乏幾家大戶的院落。
延州城池周邊還好,並不十分缺水,若是往北遠去一些,生活用水也很拮據。
此處之人,活得不易,還是邊關要打仗,其性子裡的堅韌,自不用說。
一路往府衙去,府衙也並不顯得多麼氣派,但真比旁邊,又顯出不同,至少是磚石來造。
延州知府龔申,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並不是很管事的人,也是這裡著實不是什麼肥差,進士及第,混一輩子混到此處當知府,明麵上責任重大,實際裡毛好處沒有。
京中來了個監軍,還是內侍總管,還得伺候著,好在,這監軍對他這個文官倒沒什麼無禮之處。
今日樞密院直學士要到,又得伺候一二,隻管寒暄,隻管備宴,隻管陪著坐著笑談幾語……
一旁還有監軍李彥,都坐在一處了,也還有寒暄幾語。
寒暄過後,正堂裡都落座,監軍與學士自然坐頭前,府衙裡大小官員坐左,那邊劉延慶帶著兒子還有一眾武夫坐右。
倒也奇怪,頭前裡,這般場景時常是有的,對麵那群武夫大多一個個愁眉苦臉。
今日裡,這位蘇學士一到,對麵那群武夫,陡然間一個個都是喜笑顏開模樣。
龔申不懂啊,不明白,也不了解,隻管坐著笑著就是……
就看那蘇學士開口來說話:“此番到得諸位之地,還要仰賴諸位兄弟多多幫襯,如此上下一心,建功立業!”
就看對麵那群武夫,已然個個起身來,拱手一禮,然後就是七嘴八舌。
這個來說:“相公放心,我等隨相公上陣已然不是一番兩番了,此番打的是黨項,是我西北軍民血仇之敵,更當用命!”
那個也說:“相公一來,咱心裡就安穩了,相公隻管說什麼時候開戰,我等自當先驅在前,無有落後之人!”
“相公,鄜延子弟,但有一個上陣不勇,我等就自刎陣前!”
蘇武連忙擺手:“這是說什麼話語?”
然後滿場就笑,劉延慶也笑著來說:“相公,此輩粗鄙,粗鄙不知所言,但他這拳拳之心,相公知曉就是!”
蘇武抬手去揮那人:“你坐你坐!”
那人撓頭去坐,又起一人來說:“相公,那廝不會說話,我來多說幾句,就是打黨項,我等個個百死,哪個都願先鋒陷陣,先登爬牆,反正就是相公來帶著咱們打黨項,咱們豈能不用命?”
這倒是說得不錯,蘇武笑著也點頭來。
又聽一語:“鄉黨打黨項,上陣無慫人!”
這也不錯,蘇武聽得連連在笑,卻也注意到了一旁坐著的李彥,麵色已然就不太好看了……
不免也想,這些軍漢,見他的時候,一個個苦著個臉,問話說話,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見得蘇武了,一個個喜笑顏開,爭先恐後,口若懸河……
這是什麼意思?
不把大宋朝的監軍當乾部?
便也看這堂前熱鬨非常,這個說來那個說,隻待說得都差不多了,那蘇武又開口了:“此番大戰要開,用命之處多了去了,諸位兄弟不必著急,許多事還待從長計議,且都把家中之事安置妥當,多多操練,隻待真要用兵,自是雷霆之勢!”
眾人聞言一個個認真點頭,表示自己都聽進去了,明白明白,遵命遵命!
蘇武再擺擺手:“好了,散了去吧……”
眾人自也起身,準備散去,卻是有那熱心人忽然來問:“相公,要不要派快馬往各處去招軍將來拜?”
蘇武聞言一愣,下意識看了看李彥,李彥剛這麼弄一次,他再弄一次,那真是把人當狗耍了……
所以蘇武連忙擺擺手去說:“那倒不必,隻管去信各州府,教他們把麾下可用兵馬之數報個詳細來,便也是準備抽調聚兵,隻待我軍令當真再去,隻管按期往聚兵之處集結!”
“這事我來做就是!”劉延慶來接話。
“也好,散了吧!”蘇武再擺手去,卻看眾多軍將,好似還意猶未儘,雖然往外在走,卻還頻頻回頭來看,好似舍不得走一般。
眾人自都走了,蘇武好似忘記了一件事,沒讓監軍發發言,隻管自己一通說得開心,就把人都散去了。
一旁監軍還坐著呢,許也還等著說幾句激勵之語,此時人當真被蘇武散去了,麵色自就沉了許多。
但蘇武沒走,劉延慶劉光世也在,蘇武還有話語來:“李總管,此番上陣,正是總管建功立業之時,隻管戰陣得功勞,回京去不免也似樞相一般,許天子也加個郡王之尊!”
剛才還沉臉,此時聞言,李彥好似臉上起了幾分笑容,許也是當真一想,童貫收燕雲而得廣陽郡王,此番若是滅黨項,豈能不也是個郡王之尊?
當然,其實他來的時候就這麼想的,願意來,自也是天子其實說過一些激勵之語,好好的東京城不留,來這窮山惡水之地,豈能白來?
李彥便也答道:“官家威臨天下,大宋兵鋒無當,此番討伐黨項,自當旗開得勝!”
這大概也是在東京裡有人給他打過雞血,甚至天子也給他打過雞血。
也該這麼想,若不是這般認知,李彥輕易會來?
若是真不願來,有的是辦法,比如正欲報效天子之恩,奈何陡然病了,或者一個不慎腿摔傷了……
蘇武也等這話,上下一打量這李彥,李彥與童貫一比,那自不能比,童貫人高馬大,壯碩非常,頜下生須……
眼前李彥,自還真就是那種宦官模樣,麵白膚嫩,瘦瘦小小,一看就是從小噶得乾淨。
蘇武大手一揮:“來人呐,與李總管挑選一套合身的甲胄來,昔日裡樞相打馬上陣,何等威武?我看,李總管比之昔日樞相,也不差分毫!”
李彥聞言一愣,左右看了看,就問:“嗯?我要甲胄作甚?”
蘇武便是來答:“監軍,正是督導諸軍作戰之職責,上陣去,監察哪一部進退失據,哪一部往前不勇,哪一部作戰不力,自也是那陣前流矢來去,黨項騎兵無數來去縱橫,衝擊中軍也是常有之事,所以不怕萬一也要防備,總管自當著甲,萬萬不可有那萬一,若是監軍真有個好歹,豈不軍心潰散?”
李彥聞言更愣幾分,左右看了看眾人,隻看那知府龔申表情正常,再看劉延慶劉光世,也是一臉認真,便是知道,蘇武此言不是作假。
昔日裡童貫監軍西北,那也不是什麼久遠之事,六七年前童貫還在西北總攬大軍之權,童貫監軍之時,自是這般,那是真上陣的……
童貫即便最早的時候上陣監軍也害怕得兩股戰戰,但人家從來真去!
卻就聽得李彥當真來問:“童樞相昔日在此監軍,也都上陣?”
問完話語,李彥不看蘇武,去看眾人,眾人自也點頭,蘇武也說:“監軍便就是如此,監察督導,管教軍將奮勇往前,不可懈怠後退!”
李彥無奈,左右又看:“那取一套鐵甲來吧……”
“嗯,得合身!”蘇武點著頭,很認真。
劉光世連忙就出們去,片刻就回,一套鐵甲在手抱著,可不輕。
蘇武哪裡管得那個,站起身來,又是大手一揮:“來,伺候李總管著甲,試一試,合身最好。”
李彥當真也站起來了,看來看去,劉光世豈能不伺候?
穿吧……
劉光世其實也在忍著笑,剛才不懂,此時還能不懂嗎?自家哥哥在給他出氣呢!
這般手段,真是高明!
便也是想,唯有自家哥哥,才想得出這般高明之法。
就看這閹貨的小身板,這身甲胄,嘿嘿……
穿,穿好,穿緊,還得勒一勒,還得說話:“總管海涵,這甲胄當穿緊,銜接之處,要嚴密重合,如此不留破綻,流矢不可入!”
“嗯……”李彥點頭,卻是身形被劉光世“勒”得是左搖右擺。
穿得差不多了,劉光世一語歎息:“大了!”
蘇武大手一揮:“無妨,著匠人來改!”
“這就去!”劉光世哪能不伺候好?連忙再卸甲。
李彥被擺弄一通,其實也還好,感受到了份量,但也不是不能承受。
卻聽蘇武這邊來問:“李總管可擅打馬?”
李彥自就來答:“倒是一路上來,也會。”
“再好不過!天子慧眼識人呐,明日,我欲往延州邊境去巡,正是去查看那邊防疏漏之處,此本是監軍之職也,也想李總管第一次上陣監軍,便帶著李總管先熟悉一二!”
蘇武如此來言,不用說,就是要讓李彥吃點苦頭。
其中深意,就是想讓李彥知難而退,知道這打仗是一件艱苦卓絕之事,往後就在城裡好好待著就行,彆把軍將當狗來耍弄了,更彆指手畫腳……
這大概也是先禮後兵,隻看李彥是否知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