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蘇武第二次來了,萬數精銳之騎,已然在並不大的洪州城外,自先是耀武揚威一番,接著開始安營紮寨。
黨項為了便於管理國家與軍事,把全國各地分成了一個一個的軍司,洪州屬於嘉寧軍司治下。
其餘從東到西,還有左廂神勇軍司,祥祐軍司,接著就是嘉寧軍司,靜塞軍司,西壽保泰軍司,卓羅和南軍司,甘肅軍司,西平軍司。
往北還有右廂朝順軍司,白馬強順軍司,黑山威福軍司,黑水鎮燕軍司……
大概也可以當做一個一個的軍分區,但也也有不同,黨項本來人口就不多,地盤又算廣大,軍事與民政,許多時候就是一體的。
洪州城裡的令兵,早前看到宋騎的時候,就已經派人往嘉寧軍司駐所宥州城去稟報,此時再見上萬之騎,那遊騎與令兵,更是飛快去報……
戰爭自是真開始了,隻是宋人好似不急,上萬之騎到了,卻在慢慢修建營寨,甚至有那輔兵,遠遠往橫山而上,一千多米的高山,卻也真往上去爬。
便也是無奈,周遭之地,伐不到多少木頭,唯有當真上山去,也還待後麵的民夫運糧草之外,加緊運送木頭來。
延州那邊城外,也開辟出一個巨大的空場出來,諸多州府聚來的匠人,都要在那裡集結,諸般軍械就地打造。
也還有問題,小木還好,大木都要從陝西與山西交界的呂梁山去運。
乃至造好了軍械,還要拆裝運送,再到前線來組裝。
其中繁瑣,實在是難以想象,卻是中國人自古又擅長做這種事。
蘇武當真不急,戰略如此,第二日便是先讓騎兵護著輔兵開始截斷城內引水溝渠,也要把河邊之地先占住,隻待橫山上的木頭伐下來了,就要往河邊去再紮一營。
建造營寨這件事,要一直做,洪州這裡,要打造成一個前進基地,就是花錢,不斷花錢。
倒是洪州城頭的黨項軍漢,陡然也有些納悶,一時也摸不清楚宋人是準備如何來打……
隻待又過一天,源源不斷的步卒開始來了,便就是姚平仲來了。
大帳之內,兩人對坐,有些事,儘在不言,隻管是兩人一個相擁,互相點了點頭,皆在心中。
姚平仲稍稍拜見,落座就罵:“那什麼鳥監軍,著實教人氣憤難當,我早已不是少年兒郎,便是忍他又忍,卻就是忍他不住!”
蘇武就問何事……
姚平仲罵罵咧咧一通來說……
蘇武哈哈笑道:“無妨,軍中,自無他發號施令之事!”
“那倒是好,我一路來,還憂心忡忡,想著軍中之事,還要聽他來指手畫腳,相公如此一言,倒是教人安心不少!”姚平仲鄉勇而起之輩,就是這個秉性。
卻是又道:“相公,但此般之人,多是成事不足,但敗事有餘……我看,他不是個好東西,相公若是不理會他去,他背後裡,少不得與相公為難,我看啊……”
“嗯?”蘇武有些意外,也是問。
姚平仲看了看蘇武,又看了看左右:“我看啊……不若……”
姚平仲還是沒有說出來,但手中有了一個動作,手掌作刀,便是淩空一切!
蘇武也是一愣,這這這……這還是咱大宋的軍將嗎?
怎麼也有了一股子倒反天罡的氣質?監軍是說殺就殺的?
轉念也想,許都是與他蘇武學的,這不連大學士都殺得,監軍有何殺不得?
真是開了一個頭,就好像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蘇武啞然失笑,擺擺手去。
姚平仲卻是立馬又道:“相公放心,雖然如今人多眼雜,但隻要打起來了,自就是兵荒馬亂……旁人許是不敢,但相公知我!”
知,這還能不知道嗎?
蘇武收了笑容,開口來說:“起初啊,我也這般想,但是呢……這事吧,不急!”
“何以不急?隻待那廝當真往京中來去書信,那就晚了!”姚平仲似也知道在外為將帥,最大掣肘在哪裡。
蘇武點頭來:“現在還早,若是沒了這個,不免還要來那個,難道一個一個都……豈不麻煩?便把他留著,留著這一個,倒也好對付,不難……”
姚平仲聞言立馬就問:“相公看來有妙策,吩咐就是!”
蘇武笑道:“也是剛想到的,隻待大軍集結多起來了,隻待那監軍當真看到十萬大軍雄壯威武了,他自就敢往北來了,隻待他到此處來監軍,姚將軍派幾個心腹之輩將他看管起來就是!”
“啊?”姚平仲又有些接受不來,他心中所想,那是悄悄的乾活,神不知鬼不覺就是。
怎的蘇相公這是要光明正大將人家給圈禁軟禁起來?
“如此,他往東京的書信,皆出我手,東京與他的書信,也到我這軍帳來,也不必換個新監軍來了,一勞永逸!”
蘇武綜合考慮之下,還是這個辦法更好。
隻是姚平仲也擔憂:“若是戰事結束了,這廝回得東京去,豈不……”
姚平仲話沒說完,就看蘇武手也作刀,淩空一切。
姚平仲恍然大悟:“就是不讓他回京去,還是相公高明,相公之謀略,遠勝我也!”
蘇武之所以能如此高明一下,不外乎一點,那就是軍中當真心腹親信滿地都是,軍中上下也唯他馬首是瞻,如此圈禁軟禁之法,才可行。
至於最後是否還是會有些小問題,蘇武不擔憂,隻要真的大勝一番,有問題也問題不大,他是居功至偉的活人,那監軍是個死人,一個死人如何與他這個大功臣來掰扯對質?
許多事都是這般,隻要成功,瑕疵就不算什麼。
更何況女真還要南下,這天下之兵事,不指望他蘇武,還能指望誰去?
一個監軍,哪裡死不得?
蘇武便道:“這事也當做得隱秘一些,旁人少知為好,便也交給你了!”
姚平仲胸脯一拍:“得令!”
“好了,說眼前軍事,這洪州不大,你來圍城,輔兵可以調用,以長久圍困之勢來做,溝渠拒馬,要個水泄不通!”
蘇武軍令就下。
姚平仲已然起身一禮:“得令就去!”
說著,姚平仲轉身就走,乾活,土木作業,挖地!
小小洪州城,兩三千守軍,不到萬數的百姓,就看著城外宋軍越來越多,城外挖、掘、堵,忙成一片,那騎兵來去在巡,時不時還往城裡射幾箭來……
興慶府內,那快騎自也從嘉寧軍司之宥州而來,朝堂上正在商議。
國主李乾順也是皺眉:“宋人當真來打,晉王將何以對?”
晉王李察哥,就是國主李乾順的庶弟,他自就來答:“此番宋人自以為無有遼在燕雲牽製,便可滅我白高大夏國,癡人說夢罷了,我等豈不也是早有防備?宋人此番,不過兩路,一路在秦州,寇我靜塞軍司,一路在延州,寇我嘉寧軍司,陛下放心,不論他們來得多少人,但凡真到了靈州以南,我等集結大軍以逸待勞,與以往勝劉法一般,靈州城池堅硬高聳,宋軍輕易難得寸進,如此一麵快馬斷其糧草,一麵襲擾其軍,隻待時機一到,自就與之決戰,沒有不勝的道理!”
這話國主李乾順聽來,自是連連點頭,朝堂上下,也都讚同非常。
無甚,宋人伐夏,次次如此,沒有一次例外。
也是那西夏那邊境城池,即便被宋人先攻占了去,也算不上什麼損失,黨項人主要的人口與生產,都黃河邊的興慶府周遭,其次就是河套與陰山之下。
南方邊境城池,在大戰的時候,從來不那麼重要,也常常被宋軍攻破,隻待宋軍一瀉千裡的時候,快馬掩殺就去,瞬間也就回來了。
李乾順便是來道:“那此戰,還是交由晉王來領,那往東去救援遼人的大軍,是否先退一些回來?”
便是這白高大夏之國,頭前五千人在東邊被女真打敗了,又起三萬再去,三萬之數,那著實不少,幾乎就是西夏三分之一的戰鬥力。
至於西夏為何內部又自稱“白高”?說法不一,一說是尚白,二說是五行,三說是古地名。
但大夏是少不了的,白高大夏,也是常用,有時候也分開來用。
顯然此時,西夏陷入了一種兩難,一邊是救援遼人,一邊是抵禦宋人……
李察哥也在猶豫,便是心中來權衡,也說:“宋人此時來打,想來也是與女真沆瀣一氣之媾和,女真要亡遼人,宋人要亡黨項……此心,昭然若揭,但……”
李乾順接話來說:“但此二賊,而今心思可同,若是遼人當真亡去,心思許就不同了……”
“陛下說得在理,卻是……那女真虎狼之輩,也捉摸不定,若是他們有意與宋為難,我大夏許還可從中得利一番,也怕遼人一旦真亡,他們真與宋人聯合來打我大夏……”
李察哥糾結在此,便是這兄弟二人,當真不是一般人等,胸中溝壑也多,智慧不少。
雖然在猶豫,卻似乎也看清楚了大局之下的那些真正道理。
倒是滿場之中,眾皆不多言,隻關注這兩兄弟之談論。
李乾順皺眉來想,慢慢來說:“不論如何,隻要破了宋賊,事情便也還好說,嗯……先退朝……”
弟弟李察哥看了一眼兄長,便也點頭,接下來的事,得兄弟二人來密謀。
隻待退朝去了,兄弟二人落座書房之內,國主李乾順直白來言:“許要與李良輔說一說,讓他也派使節去見一見那金國的皇帝……”
李察哥便道:“這事是當要做,但這事又不能全做,那遼人地廣萬裡之國,即便失了西京大同,草原之上,也還廣大,遼人在草原之勢,依舊還在,遼人之烏古敵烈統軍司,還鎮在草原河董城,也還鎮在草原鎮州之處,一旦契丹人真知曉我等與女真有來往,來日怕是北邊難寧!”
小國,就是這麼難。
也如李察哥所言,遼人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草原之上,還鎮著不少地方,乃至草原之部落,也還有許多人與契丹關係甚好。
怕就怕到時候這些苟延殘喘的契丹人,打不過女真人,還能打不過你黨項人嗎?
打不打得過都是其次,若是人家真來打,黨項那就真是腹背受敵,身體吃不消了。
李乾順也是皺眉不止:“宋人非大患也,這契丹與女真,怕真是大患。”
契丹與女真,那是左邊得罪也不好,右邊得罪也不行……
李察哥一語來:“那就這般,與女真人說,隻待他大事一定,來日幫他打宋人,與契丹人說,兵馬就到西京城外……便也與女真說,就說咱們兵馬,就是去看看而已……”
真是無奈之舉,他們不怕宋人不假,但怕契丹與女真,那也是真。
真想未來,那也是沒辦法了,隻能這麼乾,這邊也說好話,那邊也說好話。
但獨獨不用與宋人說好話,宋人隻管來就是!打了好幾十年,宋人就沒真贏過。
但挨契丹的打,黨項是真挨過的,甚至有那麼一回,連西夏開國皇帝李元昊就被契丹人趕到賀蘭山上去躲起來了,連國都也不要了。
後來李元昊隻管給遼人磕頭認罪,稱臣納貢,接受封號,這事才算過去,遼人也就退兵而走。
要問遼人為何地盤都占下了,還退兵而走?很簡單的道理,西夏不能亡,隻要西夏認遼是天朝上國,那隻管留著就是,留著黨項與宋死磕,如此外交之中上下其手,遼人不知得了多少便宜去。
西夏不聽話的時候,遼人總是要敲打一二的,當然,其中細節裡的勝負,黨項也有過勝利,但也不影響大局,遼人可以敗無數次,卷土重來就是,黨項真大敗不得,大敗就得往賀蘭山上去當野人。
所以,黨項人其實也是能屈能伸,跳的時候,被敲打,稍稍勝了,也不敢裝逼,一敗,馬上給遼人磕頭,遼人有時候對他也好,宗室女也是可以當做公主嫁給他的。
所以,西夏對遼的尊重,那也是刻在骨子裡的,哪怕遼人如今這個局麵了,西夏人依舊不敢過於造次,遼人讓他出兵去救,他也真出兵去救。
又來個金,西夏真是夾縫裡左右轉,隻能來個長袖善舞。
李乾順最後來了一句總結,先歎氣:“唉……隻管先打宋,隻要打退宋人,來日不論是遼還是金,他們終究也還要打宋,如此……如此我白高大夏之國,自也無憂!”
這道理,李察哥深表認同,來日不論是誰,隻要打宋,西夏就還能如以往一樣,活得好好的。
眼前之局,那就是個拖,等著女真與遼徹底分出個勝負來。
兄弟倆把局勢分析清楚之後,李察哥一語來:“那就撤一萬五千軍回來,留一萬五千軍繼續往大同去。”
“那就如此!”國主點頭。
“那臣就往靈州去坐鎮,興慶府與河套聚兵與籌措糧草之事,陛下多多費心!”李察哥如此來言,便是以往,兄弟倆也是這麼配合默契。
李乾順點點頭:“王弟自安心去,萬事有朕,隻待凱旋!”
兄弟倆,當真有那麼幾分兄弟情深,乃至互相信任有加。
這實屬難得,西夏的皇權爭奪,甚至比遼國還要血腥,曆代而下,兒子殺父親,外甥殺舅舅,從未有過停歇,直到李乾順這一朝,李察哥當真安心輔佐,內在裡才少了幾分爭奪,乃至李察哥在大權在握的情況下,還會輔佐侄子登基……
隻是曆史上,李察哥老來,會做傻事。
換句話說,此時的黨項,兄弟倆都是豪傑之輩,且還齊心,對於蘇武來說,著實不好打。
洪州城下,一部一部的宋軍慢慢而來,戰兵輔兵民夫,那是絡繹不絕,車駕連綿之下望不到儘頭。
城頭之上,那守將不信李,也就是不姓嵬名,姓米擒,叫做米擒真務,不是皇族,但米擒氏是黨項八部之一,其中還有往利,細封,費聽,頗超,野利,房當。
皇族最早,其實姓拓跋,這個姓就不必多言了,那是大名鼎鼎,在五胡十六國時代,更是當過天下半主,乃至大半主,所謂鮮卑北魏。
後來隋唐,拓跋也就慢慢沒落了,而這黨項皇族一部,在這西北之地,與當地羌人也有不少融合,說他們是鮮卑之後,也不那麼確切,後來成為了大唐,姓了李,後來姓趙,後來自己又姓嵬名,反正就是這麼來的……
說黨項八部,他也是這麼個脈絡。
米擒真務很急,如今這城池已然水泄不通,書信怕是萬萬送不出去了,眼前之局,與以往宋軍來打的場麵,似乎大有不同,真說哪裡不同?
不是人多,而是宋人竟是不急著攻城,源源不斷的物資在來,那營寨建得又高又大,那營寨裡的敵樓箭樓,竟是一座一座在高聳,無數人還在那橫山上忙碌不止,山巔上的木料也都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