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令在走,西邊之軍,聚兵之地在秦州,所謂秦州,就是天水!
可聞一語,老將軍,可識得天水薑伯約,三國薑維,便是天水之將,也就是而今秦州。
東邊之軍,聚兵自就在延州,乃至很大一部分騎兵,要提前開拔,要讓大量的宋騎,立馬出現在宋夏邊境之處,要讓黨項人看到知道,要等黨項人反應。
直白說,就是要吸引黨項主力也往邊境來,邊境這一個兩個的城池,蘇武壓根就不在意,也並不急著攻下來,這場戰爭戰略極大,不在一城一池之事。
種師道與種師中來了,從環慶而來,是蘇武特意招來的,如今要兵分兩路,種師道會是在西邊秦州領兵,而蘇武自己,自就在延州領兵。
兩邊顯然需要配合,更需要一番詳談。
種師中到了,魯達豈能不去拜見?兩人敘舊自不用言,昔日裡,魯達就是種師中麾下親軍提轄,上陣之時,就在種師中左右效死,不上陣的時候,也在小種相公的經略府中走動。
乃至一番小會,魯達就在一旁親自給老種小種伺候茶水。
小種與蘇武算是第一次見,蘇武更也知道小種相公那是真能死戰之人,自也尊敬有加,說是小種,其實也六十二三了,早已是白發蒼蒼的模樣。
小會裡,還有劉延慶,會議地點是延州城外的營寨,竟是沒有監軍李彥。
這事吧,連老種小種都覺得有些意外,劉延慶更也意外,隻是三人都不問。
寒暄來去幾番,老種在說:“此番之戰,隻管聽得蘇帥吩咐就是!”
蘇武點頭直白來言:“二位老相公皆是長輩,長在西北,這西北戰事遠比我懂得多,我是這般謀劃的,慢慢說來,還請二位老相公指正。”
老種拱手來:“這是哪裡話,老夫也知蘇帥領兵之能,蘇帥隻管說來就是……”
蘇武這才真正開口:“我看了許多地形地貌,更也研究了經年宋夏之戰,此番欲一戰徹底鼎定黨項,便是戰略謀劃上,要與以往大大不同。”
小種接了一語:“蘇帥不必顧念我等三人年歲資曆,隻管當真來說!”
便也覺得蘇武許還是客氣……
蘇武接著再說:“兩策,第一策,邊境城池,圍困而不真打,吸引黨項主力之軍從河套與興慶府集結而來。第二策,在邊境紮大寨硬寨,不斷囤積糧草物資,拖著來!”
三人皆是皺眉去想,久經戰陣之輩,在這裡打了一輩子的仗,蘇武如此說得清清楚楚,三人自也知道其中深意。
老種相公來說:“以往之敗,敗在兩處,一來是深入黨項而後繼無力糧草不濟,二來是敵軍以逸待勞,在沙漠戈壁與平坦之處與我軍野戰對壘。蘇帥之法,就是在儘力避免與彌補其中劣勢,實乃上上之策,隻是……”
老種相公稍稍頓住,其實意思也明了,卻是那小種相公直白來說:“蘇帥,我兄長之意,便是若是執行此般之策,怕是官家耐心不夠,朝堂諸公以為咱們怠慢戰事,還有那監軍,那監軍豈能不急?怕是也要催促……”
顯然,種家兩位老兄弟比起來,老種心思要沉穩不少,小種性格上要急切一些。
劉延慶加了一語:“且錢糧馬料,耗費甚巨,如此花銷卻不得紙麵戰果,不免諸公更是難以信任,到時候來個臨陣換帥,怕是……”
這些話都對,這就好比一個公司,董事長與股東們投資了一個項目,蘇武就是這項目總監,人家不斷砸錢砸糧進去,蘇武這個項目總監久久不能給人家帶來盈利,人家能忍你這個項目總監多久?
蘇武卻是大手一揮:“若是輕易狂飆突進,頭前看似作戰順利,功勞連連,末尾來,不免還是與以往一樣,去賭一場野戰對壘之決勝,敵人以逸待勞,我等人困馬乏糧草難濟,豈不又是勝少敗多?此,犯險之法也,勝負難料,此番,若想全勝,唯有我此策也。誰來都不能改,為江山社稷計,為天下黎民計,為子孫萬代計,此法,誰也不可改,如此才可真正大勝!”
眾人自也是點頭的,明白其中道理,以往之法,賭的都是那一場野戰對壘之決勝,賭了一次又一次,連劉法老帥的腦袋都賭出去了……
得變了!
但三人都看蘇武,擔憂無數。
蘇武隻管再來一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話說來,雖然忤逆,但三位都知我此舉才是真正忠心,為國為民也!”
三人還是點頭,認可的……但事情很難,難如登天!
甚至也擔憂更壞的情況,若是真弄個臨陣換帥,豈不付之東流?若是臨陣換的是老童貫來,那倒也還好……
但而今老樞相怕是年歲愈發老邁,怕是倚靠不得了,那若是李彥接手,用膝蓋想,也知道就是個悲劇!
那與其如此,西北各軍最近也準備得愈發多,還不如去賭一場野外決勝。
對於老種小種還有劉延慶而言,這是兩難之局。
他們也知道蘇武說到做到,會一直堅持最佳之法,頂下去,但也怕蘇武頂不住,蘇武一旦頂不住,後果便也不堪設想。
真正最擔憂的,是蘇武並不能取得那些朝堂相公的真正信賴與支持,這是官場政治上的事。
更也知道,已經在位二十年出頭的這位大宋趙官家,是個耳根子極軟的人,即便蘇武再如何受得天子信賴,也架不住諸多東京的相公們在耳邊嗡嗡來說……
三人年紀都大了,想事也想得多,自也想得更透徹,症結壓根就不在那般更利於戰事,而在於朝堂!
這般的事,曆朝曆代不知發生了多少次,遠到春秋戰國,近到大唐,太多太多……
隻看三位老將帥一臉的擔憂,蘇武豈能不接著說:“三位放心,為家國社稷,為子孫萬代,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這句話聽去,三人一愣,互相對視,也看蘇武,有些不解……
蘇武再說:“此番若敗,我大宋就再也不會有這般好的軍心士氣與黨項來戰了,這黨項不除,看似無妨,其實局勢早已大變,黨項不除,大宋往後,岌岌可危!”
小種一語就問:“蘇帥此言何解?”
蘇武麵色嚴肅非常:“女真新起,正是滅國之威,兵鋒無當,自古……自古就不說了,三位皆是明白其中道理,女真與宋,總歸要打,不可避免,無有僥幸,曆朝曆代皆是此理。這黨項之輩,夾縫之國爾,並無多少出產與豪富,我大宋膏腴也,不必多想,一旦黨項不亡,來日黨項與女真,自然而然媾和一處,我大宋兩麵作戰,豈能不是岌岌可危?”
這番話,蘇武還是要再說一遍,但眼前三位,隻待稍稍一說,自就明了,不必多言。
三人眉宇立馬深皺,老種相公還來驚道:“是我不曾多想,是我昔日想少了……此戰,看來是無論如何要先亡黨項,那些折中之法,是萬萬不可接受……”
蘇武看得三人表情模樣,陡然明白一個事情來,種師道與劉延慶,竟是內心裡都可以接受一種折中之法……
什麼折中之法?那就是此戰,隻要打贏了,得了點地盤,殺傷了敵軍,如此功勞,停戰也可接受。
這……蘇武萬萬沒想到的,這次會議之前,他隻以為西北上上下下,都與他蘇武一樣,都卯著勁要滅亡黨項。
當然,眾人也是卯著勁要與黨項乾,但都是一種報仇雪恨之念,要打勝,要暢快解氣,其次,能滅國最好,滅不了國也可接受。
這怕不是西北各軍普遍的想法?
蘇武再仔細一想,許也怪不得這些人,這些人一輩子與黨項打仗,乃至幾代人與黨項苦戰,勝敗皆有,便也唯有他們對黨項最是了解,知道滅國之難。
所以,他們心思裡的保守,是下意識的,不是慫,也不是不思進取,是對戰爭預期格外的保守。
這就與東京城的天子與相公們形成了鮮明對比,東京城裡,那是格外的激進,隻以為此番是遼國威懾已無,舉全國之力,三十萬大軍一到,自就摧枯拉朽滅亡黨項不在話下。
再看種師中,似唯有種師中,要激進不少,他也有話語來:“我所想,便是一戰滅國,最好不過,再聽蘇帥之語,那愈發如此念頭,此番定要永絕後患,如此可得黨項之地,可入草原,可張開腋臂,來日若真打女真,也可繞道入其腹地,他們也不得不防。乃至女真若是來日真要南下,不免也要分兵,以牽製左右,不得全力一路!”
劉延慶聽得是連連點頭,也說:“此,大概就是蘇帥心中之大戰略!”
“然也!”蘇武點頭來。
“那……那……”老種還是皺眉不止,擔憂之語慢慢來說:“就怕容不得蘇帥如此慢慢來……”
種師中竟是開口罵人:“那些鼠目寸光之輩,懂得什麼?就按照蘇帥之法來打!此上上之策!”
蘇武微微一笑:“三位不必著急,此番我既如此謀了,定是會想方設法謀成,若是我輩不把此事謀成,史書萬代裡,我等皆是萬世罵名,後人隻以為是我等無能,誤國誤民!所以,家國社稷也好,個人私利名譽也罷,我是萬般手段儘出,也要確保此番謀劃能成!”
種師道如此才帶著滿臉的擔憂點了點頭:“那就依照蘇帥之謀,蘇帥隻管下令就是!”
蘇武當真下令:“老種相公當往秦州領兵,隻待秦鳳與熙河蘭煌大軍聚集,北去,往會州,西安州,懷德軍一線,逼西夏韋州城池,不急著打,營造堡寨,囤積糧草物資。我自領鄜延環慶與關中之兵,進逼洪州龍州。種帥自當按兵不動,隻管圍城,我這邊也是圍困城池,但我當領騎兵四處出擊,劫掠河套以南,如此,引黨項主力之軍南來……”
蘇武停了停,隻看三人點頭。
蘇武繼續說:“如此,黨項不過四法,一來,他們還是按兵不動,隻等咱們打下城池再北去,其謀不過還是想以逸待勞野戰決勝。二來,他們自當尋我決戰,其謀不外乎敗得我騎兵主力,以得主動。三來,他們不尋我來,尋種相公去,那他們自就是要先剪羽翼,再來決戰。四來,他們許分兵出擊,又打種帥,也來打我,如此就是想處處兼顧!”
三人更是點頭不止,小種立馬開口:“兄長與我說蘇帥領兵之能,說得許多次,我自是信的,卻是不曾當真見識,此番見識之後,見麵更勝聞名,蘇帥當真乃謀略之大家也!處處周到,處處縝密!”
種師道也來一語:“且聽蘇帥應對!”
蘇武繼續說:“應對之法,若是黨項按兵不動,隻待糧草物資囤積得差不多了,自還是要往北去,尋求決戰,如此,後勤少了憂患,你我依舊兩路,他若打你,你自步步為營,紮寨以對,我騎兵多,自來相助,也可直接狂飆突進,直取興慶府周遭。他若打我,我自也安營紮寨以對,你自往前狂突,攻城拔寨,黨項兵少,自要取舍,若是兩麵皆打,那就決勝!”
“可!”種師道點頭來。
蘇武再來應對:“若是黨項尋我決戰,我自紮寨以對,種帥領兵往北攻城拔寨,隻待黨項要分兵來去應對,自是要亂上一亂,多多少少也是進退失據,我尋機主動出擊,且看戰時變動,隻要敵人進退來去,就是戰機,就有辦法!反過來也一樣,他若全力打你,我自也狂飆突進……邊境之處去興慶府,你去七百來裡,我去也不過六七百裡,容不得黨項沉著鎮定。”
便是大宋有朝廷,西夏豈不也有朝廷?也有諸公?也有那些達官顯貴人心惶惶?
三人點頭來:“甚可!”
蘇武繼續應對:“若是黨項上來就分兵迎戰,隻要糧草不缺,還是紮寨之法,但此番不同,你定要按兵不動,且待我先決戰,再來會你再戰!”
種師道點頭:“如此,老夫聽令就是!”
種師中也頻頻點頭:“蘇帥用兵,處處謹慎,處處得當!”
劉延慶自是有語:“隻要真入黨項還不缺糧,那就當真可以步步為營,拖遝不急,急的就是黨項!如此,以我之長,攻彼之短,勝多敗少!”
顯然,不論怎麼謀劃,謀的都不能是完全,隻在謀勝負的天平怎麼傾斜。
且,不論怎麼謀劃,真正戰爭裡,落腳點其實還是一處,軍漢死戰,其中所謀,就是儘量給自己創造優勢,避免敵人的優勢。
這黨項之兵,真論起來,正兒八經的軍隊,其實也就在七八萬人,其中重騎,能稱作鐵鷂子的,以往之數不過三千左右,而今裡,再怎麼算,也算不出五千人去。
輕騎許有兩三萬之多,其餘自就是步卒了,四萬左右。
黨項,也從來不是全民皆兵的國家,他是一個遊牧與農耕同在的國家,若是往前數去八九十年,黨項遊牧更多,農耕偏少,而今,卻是農耕偏多,遊牧偏少。
這是發展的必然趨勢,興慶府周遭,土地開荒,溝渠開挖,農耕那是越來越廣,這也給黨項帶來了政權的穩定性與生產力的繁榮,但農耕更多了,騎馬的也就更少了……
這世間沒有兩者兼得的好事,都是取舍,當然也不一定是主動取舍,是自然而然就取舍了,人豈能不想過好日子?
更何況,西夏之內,漢人占比極大,農耕越發鼎盛。
而此番蘇武聚兵,鄜延環慶關中,州府十九,軍州五個,縣九十,聚兵之數,八萬二千人,輔兵另算。
這算東路。
秦鳳帶熙河蘭煌,州府二十,軍州五個,縣四十八,聚兵之數,六萬三千餘,輔兵另算。
這算西路。
另外還有蘇武帶來的騎兵勉強算八千。
如此,算是西北總動員,乃至還有一些細節,就是種師道麾下五千餘人,要算到秦州那邊去。
所以,西路,六萬三千餘,加種師道五千,便是六萬八千左右,加輔兵若乾,可稱二十五萬。
東路,八萬二,減去種師道五千,便是七萬七,加蘇武八千騎,八萬五千之數,加輔兵若乾,可稱四十萬。
如此,東西兩路,六十五萬大軍在握。
種師道也想許多:“謀略已然如此,皆是上策,無有再好。隻是還有兩事,一來不免還是此謀略能不能完全由蘇帥執行下去,二來,就是民夫與糧草之事。”
蘇武點頭來:“第一件事就不多言了,且看我之手段……”
種師道還是擔憂:“蘇帥,萬一之萬一……萬一不成,也當有個應對才是!”
這話……倒也不假,這大宋朝的基因慣性,著實是強,種師道心心念念,還是擔憂蘇武頂不住來自天子與朝堂的壓力。
那就留個萬一的應對,蘇武說道:“萬一當真換帥,保存實力為要,哪怕是退兵,也不可妄進!哪怕是與上官詐敗,也不可將這西北之軍的精銳送去枉死!”
三人當麵,瞬間壓力山大,與上官詐敗,都聽得懂,就是假裝打敗,往後撤退……
但這事一做,領兵之人,豈不罪責難逃?
卻是種師道點頭來說:“明白了,明白了啊……若真到那一步,一把老骨頭,卻還要是個晚節不保,去想那劉老帥,行吧……就這般乾了。”
劉延慶卻是滿臉苦澀不說話,他許做不下這般決定,他與種家相公不同,種家是世代鎮守西北的相公人家,他是軍漢,一刀一槍搏出來的富貴……
種家相公舍得晚節不保,劉延慶多少卻有些舍不得,人家種家相公一代一代人,世受皇恩,老家夥走了,小家夥還可再起。
劉延慶若是沒了這富貴,他兒子也受牽連,再起何其難也。
蘇武不在乎這些奇妙的東西,隻管再說:“至於民夫,這倒是不急,西北各路州府,此番倒也真是上下一心,就說二位種家相公,更不會懈怠此事。至於錢糧……朝廷自會舉國之力支持其中……”
“怕是不夠!”種師道太有經驗。
蘇武微微一笑:“老相公不必擔憂,我自還有辦法就是!此般大事,定不敢留絲毫紕漏!”
種師道這才點頭來:“蘇帥既是如此說了,老夫就把心放在肚子裡,隻管聽得軍令調撥就是!”
蘇武便忽然起身來,往前走幾步,回頭與三位相公躬身拱手一禮就下。
劉延慶反應極快,連忙起身上前來扶:“這是……這是何必?”
蘇武笑來與三人:“此家國社稷,此君王忠義,此史書萬代,此我等個人名節,拜托三位!”
種師中也起身來扶:“蘇帥待人,義薄雲天,今日才當真見識,受你一禮,自當戰陣舍命!”
老種當真年邁,起身也慢:“唉……千斤萬斤之重擔,一肩挑之!我大宋國運國祚,許就在此一番了!”
種師中也道:“若是不成,諸公無能!非我等之罪也!”
蘇武聽得出種師中口中的怨氣,種師中也是相公,他自然敢如此來怨,劉延慶之輩,那是萬萬不敢的。
蘇武卻是一語:“此番,隻可成,不可敗!舍生取義之日,就在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