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種家相公,表情目光裡,豈能不是感懷無數?
劉延慶也是頻頻點頭,但他心中,不免思緒良多,卻不可說也……
當然,打黨項,自當奮勇!
會議就這麼散去了……
各自差事,各自快走,各自去忙,書信來去,不可斷絕。
開始了,一切都開始了。
朝廷裡,也是鉚足了勁頭在乾,連綿不絕的車架在各處官道上緊趕慢趕,諸公那也是意氣風發,隻待三十萬大軍摧枯拉朽推平黨項,隻待眾人史書來載,流芳萬世!
天子一日三問,問聚兵如何了,策略如何定的,哪日準備動兵,蘇武到哪裡了,先準備攻打哪裡,進軍路線如何……
蘇武豈能不回話?半真半假去說吧……
但蘇武當真動兵了,自家騎兵,並鄜延騎兵,共萬騎左右,再走一遍頭前之路,去洪州!
輔兵也是一萬餘人,車駕蜿蜒曲折,好似漫山都是,鄜延的民夫自也聚集起來,幫著運糧也好,乃至也開始修路……
有錢!
還有更多的錢在路上,還在運,朝廷三司調撥來的,樞密院裡各處擠來的,更還有蘇武從東平府運來的……
六十五萬大軍,已然都在動!
四處都在忙碌不止,劉延慶坐鎮延州城,更是公文來去,忙得腳不沾地,各處兵馬都在來聚,每日到哪裡都有報備……
姚平仲最近,也來得最快,劉延慶便是連接待姚平仲的時間都沒有,隻匆匆簽押了一份文書,姚平仲紮營之地在何處之事。
正當劉延慶忙個不停的時候,監軍李彥來了,他自是怨念深重,他本還在等著聚兵之事,隻看得到處在忙,耀州兵都到了,那蘇武領兵又往北去了,竟是沒有一個人來與他稟報……
這還算什麼監軍?
更還聽說,老種小種也來了一趟,與蘇武說了點什麼又走了……
這般事,卻也是後知後覺,監軍何以能忍?
隻管走進來,就問劉延慶:“老劉總管,怎麼個事?諸軍調動都是什麼情況?何以無人來報我知曉?”
劉延慶自是連忙起身來,躬身上前去:“倒也無甚軍情,就是聚兵,那蘇帥自己領兵往北先去了……”
“他一人去打仗啊?”李彥自是昂著頭挺著胸,鼻孔看人去,便是劉延慶從來都這麼恭敬,越是劉延慶恭恭敬敬,李彥自更是權柄官威不同凡響。
劉延慶也有應對,帶著一些諂媚的笑容來說:“監軍容稟,他是主帥,末將是下官,自是不該多問,但也不是一個人去,他自己麾下騎兵,還有我鄜延之騎兵,攏共也有萬餘,還有犬子一並也去。”
李彥麵色之上當真不快,再問:“他去打哪裡啊?”
“洪州吧,許是洪州,要麼是龍州……”劉延慶捉摸不定來答。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李彥隻管是氣,氣許多事,他還等著許多場合呢……
比如大軍來聚,千軍萬馬,旌旗如雲,軍將濟濟一堂……
又比如,祭天祭旗祭祖宗,誓師大會,如此種種……
便也是這些場合對於李彥而言,很重要,監軍得露臉,也要看看哪個軍將懂事……
這都是人心,這都是鬥爭之道,分個你我,也要用人,如此也才有人可用,才有鬥爭的手段百出。
怎的……好似這些事都沒了一般,那蘇武自己還跑了,千軍萬馬還沒來呢……
作為領導,豈能不與下屬多見見?推心置腹之類?人呢?人還沒來,這他倒是知道的……
就聽得劉延慶帶著諂媚來說:“監軍息怒,倒也不知何事如此動怒,但有何事,隻管吩咐末將去做就是!”
李彥微微低了高高在上的眼皮,隻把劉延慶上下一掃,這廝……彆看笑容裡很諂媚,但心思裡,不對勁!
李彥深諳鬥爭之道,這種感覺上的東西,向來也準,便是頭前蘇武那不懷好意的下馬威,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哼!”李彥鼻孔出氣,隻道一語:“你可莫要不把本監軍放在眼裡!”
“豈敢豈敢,監軍這是哪裡話?”劉延慶那也是滑不留手的人物,最早在江南麵對譚稹,他都如此。
“我看城外來了一軍,是哪裡的?”李彥得找人推心置腹一番,這劉家父子是不想了,那就換人。
隻問內侍總管日日伴隨天子身邊,這是何等的權柄?但凡幾句話語去,這大宋朝哪個當官的能不納頭就拜?
但凡許諾一二好處,在天子麵前美言幾句,這天下官員,哪個受用得儘?
“回監軍,城外到的是耀州軍!”劉延慶答道。
“哦……耀州軍,那領頭是名叫……楊……不對,姚……對,姚……”李彥前來監軍,豈能不做點功課?
“姚平仲!”劉延慶立馬答道。
“對,姚平仲!”李彥點點頭,他看過西北諸將名單,已然起身去:“你忙著吧,我去巡查一下耀州軍!”
“慢走,監軍慢走!”劉延慶豈能真就去忙,豈能不躬身連連相送?
便也萬事都真,內侍總管,日日伴隨天子,不求他說句好,也萬萬不能說一句不好,一句不好,那罪責也是受用不儘。
隻管是天子眼皮子一眨,政治前途也就沒了。
還真彆說,劉延慶幾十歲的人生裡,已然是一路兵馬都總管,卻還從未見過天子!
越是沒見過,那越是對未知之事,多想多擔憂。
監軍自去,帶著幾個從東京帶來的小廝奴仆,坐車往城外就去。
那耀州軍正在紮營,姚平仲也在忙,到處巡查,不免也是治軍嚴謹,乃至還脾氣火爆,嘴臭話臟,但麾下軍漢也都知道,自家總管隻是脾氣不好,待人可好得緊。
這邊在忙,一個車架帶著小廝而來,停在路邊,小廝也是昂首挺胸鼻孔看人去問:“你家總管呢?監軍相公到了,還不速速來迎?”
監軍,也成相公了!
這世間,還有誰不是相公呢?
那軍漢自是連忙躬身來拜,回頭飛快去跑,尋得自家總管急切就報:“總管,路邊說是監軍相公到了,讓你快快去迎!”
姚平仲是氣不打一處來,監軍他還能沒見過?那童監軍,他也噴過!來個什麼李監軍……
罷了,去迎吧……
姚平仲也不是真傻到無可救藥,隻要脾氣不來,忍得住的時候,也不會隨便發神經病去噴童監軍,不然,童監軍昔日再如何大度,姚平仲再如何能打,那也是容不下的……
隻管打馬去迎吧……
一番拜見,李監軍也下了車,隻管把頭一揚,開口來問:“何以大軍處處雜亂?”
姚平仲一愣,轉頭看了看,哪裡雜亂了?不是都有條不紊在紮營嗎?
哦,四處忙碌,莫不這般也是雜亂?得都排好隊列站得筆直?
“回監軍相公話語,正在紮營,落夜要住,所以都在忙碌!”姚平仲認真來答。
監軍豈能不說話語:“即便忙碌,大軍也當井井有條,不該是如此場景!你這軍將,平日裡治軍,定是不嚴!”
此時,姚平仲該說什麼呢?
在李彥的預料裡,姚平仲自當躬身來說,監軍恕罪。
李彥再來說,往後改過就是,如此,也是個下馬威,然後,姚平仲處處小心伺候,接著監軍相公再來提點幾句……
卻是不想,姚平仲開口一語:“回監軍,軍中已然就是井井有條,軍中各司其職,不曾有何雜亂懈怠之處!”
姚平仲已然就知,這個什麼李監軍,當是個門外漢,許是連正經軍隊都沒見過,昔日裡大概就見過天子儀仗之類……
“嗯?”李彥好生意外,在宮中百試百爽的套路,怎麼忽然不好用了?
卻是一旁小廝見機非常,立馬來說:“姚總管,豈敢與監軍相公頂撞?”
姚平仲看了看那小廝,又看了看監軍,他還是能忍一點的,隻管一語:“監軍放心,末將向來治軍嚴謹,西北諸多同僚之間有口皆碑,便是蘇帥,也說我關中兵能為中軍,最是一步不退,此番隻待上陣,監軍便也就知曉了!”
李彥一時無語,一旁小廝更是見機來說:“姚總管你好大膽子,監軍與你指出錯處,你豈敢頻頻爭辯?如你這般軍將,何人敢用?”
這也是套路,何人敢用,一般人聽到這話,尿都嚇出來了,這豈不就是宣告政治生涯的結束?
那不得俯首帖耳大拜請罪?
我大宋的監軍,何其大的權柄?內侍的總管,便是朝堂相公見了,那也是尊敬非常,便是天子麵前,那也能打趣說笑!
姚平仲忍了不少了,此時此刻,忍不了一點了,倒也還忍了一點,要發難,但不對那監軍,對的是那小廝,便是虎目一瞪:“爺爺上陣殺敵,殺人如切瓜砍菜,你這小東西,也敢與我胡言!”
“你待怎樣?”那小廝還真有膽氣,一個軍漢瞪眼發作了,他自絲毫不怕。
怎樣?
姚平仲碩大的巴掌就呼過去,口中還有話語:“童監軍麵前還容得我分辨,你這小東西卻還作威作福!”
那小廝應聲就倒,動也不動,隻是那臉頰通紅就起。
隻怕一旁李彥看得一愣,甚至有些反應不及,卻看姚平仲拱手一禮:“監軍,這般小人,還是莫帶在身邊為好!”
李彥低頭看了看昏死過去的小廝,抬頭來,麵色就變:“你這混廝,怎的就動手打人?”
姚平仲卻是一禮:“中軍大帳已然支了起來,監軍莫不入帳內落座?”
李彥一時有些無措,這是什麼路數?
這軍漢好似腦子有些不太好……這般的人,那蘇武是怎麼提拔任用的?
“你……”李彥也要發作了,他其實很多年不曾發作了,因為用不上,以往沒人會不順他的意來,卻是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發作……
便是又道:“姚平仲,以往你都是這般治軍的?打罵軍漢也是常有之事?”
“倒是有,大多是罵,有時當真也打!”姚平仲答道。
“你你……我當在官家麵前彈劾於你,治軍粗魯,致使兵將離心,軍心渙散!”李彥找到了節奏,屬於他的節奏。
姚平仲昔日是年輕,懟過童監軍,如今年長不少,能忍不少,但也著實忍無可忍了,隻看他忽然身形一直,轉頭就走,口中罵罵咧咧:“直娘賊,大不了回家種地去!”
“誒……你你你,豈有此理,這般渾漢,何以成的軍將?蘇武之罪,蘇武之罪也!”李彥氣得人都在抖,但他也有自己的節奏,渾漢犯渾,總有個怕的吧?總不能不怕蘇武吧?蘇武吃罪,你還能不怕?
也是他著實選錯了人,但凡換個彆人,不是姚平仲,哪個也當與他笑臉諂媚幾番。
卻是轉頭去的姚平仲也還有話:“我舊日在童樞相麾下,蘇帥於我,倒也無甚抬舉任用之情!”
姚平仲腳步已去,留得李彥在西北的風中略顯淩亂,氣是其一,更有疑惑,怎麼西北不是大宋了?大宋的那些事,在西北就不作準了?
這般渾漢,到底哪裡來的底氣?
旁邊還有小廝來問:“監軍相公,這般……”
“走,回去與官家寫信,氣煞我也,這些無知無畏之輩,當真不知天高地厚!”李彥甚至懷疑自己的這監軍之權是假的,也聽說過許多昔日童貫監軍的故事,那童貫何以在軍中大權在握,效死者眾?
莫不是童貫暗中害我?沒理由啊……
蘇武害我?蘇武也不當有此能耐,天子監軍,怎的沒人怕了?
那邊,姚平仲正回中軍大帳,那什麼鳥監軍,那是一點都不想理會了。
隻待他正回中軍,麾下虞候就來:“總管快來過目,蘇帥麾下令兵來的信。”
姚平仲立馬接過就拆,拆完一看,心情好多了,隻管開口:“好得緊,明日大早開拔往北,往洪州城下去會蘇帥,如此也不必理會這般鳥監軍!”
虞候聽來一愣,怎的又罵起監軍來了?這一幕倒是昔日裡似曾相識,自家總管,也罵過昔日童監軍……
怎麼是個監軍就要挨自家總管的罵?
昔日若不是被童監軍不喜,自家總管,怎麼也混個一路兵馬總管副總管的……
唉……惹禍啊……
“總管慎言才是……”虞候不得勸勸?
“慎言,慎個鳥言!爺爺憑殺敵的本事吃飯,又不吃他的飯,忍了又忍,受得那鳥氣去,若是朝廷不要我,我自往蘇帥那裡去當個馬前卒就是!他還能把爺爺抓到東京去砍頭不成?”
姚平仲,這輩子倒黴就倒黴在這張嘴上了。
虞候無奈,隻能搖搖頭,也知道自家總管這脾氣秉性起來了,那也是勸不住的……
卻是又聽得自家總管來了一語:“直娘賊,若是教我在戰陣上看這閹貨不勇,一刀砍了去,以鎮軍心!”
“哎呀呀……哎呀哎呀,總管總管,這話可萬萬不能說!”虞候人都驚呆了,自家總管怎麼年紀越大,還越是口無遮攔了?以往還以為總管年紀大起來之後,收斂了呢……
(兄弟們,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