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正起魚肚白,趕集的牧人趁著夜色就會出發,趕著的羊,要去換許多東西……
布匹、鹽巴、茶餅、糧食,這些是生活必需品,若是還有餘錢,也可買一些其他東西,比如一柄鐵質的小刀,一把鐵質的燒水壺,幾個漂亮一點的碗盤……
若是還有餘錢,那就給孩子帶一個小禮物,給妻子帶一個小飾品……
當然,這些是與商人換的,也會與其他部落的牧人交換一些種羊種馬,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若是不經常換種,羊群與馬就容易生病,體格不健康,老人們都說,換的種,越遠越好……
成群結隊的牧人從四麵八方在往王亭鎮聚集,越是去得早,就越能換到好東西,去晚了,那都是被人挑剩下的……
馬匹拉著車架,青壯的漢子在維持著自己的羊群,高高興興的孩童隨著老人坐在車架裡,有說有笑,孩童自也高興,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走進集市,爺爺在說集市裡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也還說有一種飴糖,說是宋人用麥子做的,很甜很甜,到了集市,就買一些嘗嘗……
“快看,王亭鎮就要到了,就在前麵!看得到了……”老人指著金黃朝霞下的那座不算小的鎮子。
他們來得有些晚,因為他們家,羊多,遠比一般人家多,所以準備時間長,路上也慢了……
孩童立馬站起去遠眺,似看得到,似也看得並不清晰,也疑惑去指:“是那裡嗎?”
一旁有打馬的青壯,嘿嘿笑著:“就快到了,一會兒就到了,等你長大了,父親就老了,往後啊,就由你趕著羊群來這鎮子了……”
孩童六七歲,懂了許多事,也聽了許多事,人世間的故事,大概就是從這個年歲開始口口相傳,一代一代。
孩童在說:“父親,我不喜歡趕羊……”
“那你喜歡什麼?”父親笑著問。
“我喜歡聽爺爺說以前打仗的故事,爺爺厲害,他打仗可厲害,父親怎麼不去打仗?”孩童有些懵懂,但真有喜好,打仗的故事,比放羊的故事有吸引力。
青壯的漢子來笑:“咱們家,大伯去打仗了,所以我就不用去了,有人打仗,就也要有人放羊……”
“那我長大了,我去打仗,讓妹妹放羊……爺爺說,咱們家的羊之所以比彆人家的多,都是爺爺年輕時候打仗賺來的,我去打仗,咱們家的羊就會越來越多……”孩童答著。
老人摸了摸孫兒的頭:“哈哈……我孫兒是個勇士!隻是呢,若是你父親隻有你一個兒子,那你就不能去打仗,讓你父親再生,再多生幾個兒子!”
“好,父親多生,我就要當勇士,勇士好!”孩童一臉的倔強。
青壯的漢子也是苦笑,看著他的老父親苦笑,他倒也不是不願多生,隻是這事情,也得看天意,父親的意思,他懂。
前頭羊群又亂走了,漢子驅馬往前去,得把羊群歸攏起來。
爺孫二人,自還在說話,孫兒在問:“爺爺,打仗是怎麼打的?”
“當勇士也不是那麼好當的,那可是要殺人的,你還小……”爺爺笑著來答,不免也想起昔日年輕時候的崢嶸歲月。
“殺人?殺誰人?”孩童的世界裡,永遠充滿了好奇。
“殺宋人……”
“宋人是哪裡?與王亭鎮遠嗎?”
“遠,你還小,對你來說很遠很遠,但等你長大了,那就不算遠了……”老人家的話語,總是能說出一些生活裡返璞歸真的哲理。
“那我要快快長大,我去打仗,我去殺宋人!”孩童話語,斬釘截鐵,充滿期盼。
忽然,羊群越來越亂,那青壯的漢子不斷驅趕呼喊,依舊不能把羊群歸攏……
青壯的漢子越來越急,驅趕之間打馬來去,已然說起了臟話來罵,對於一個很有經驗的牧人來說,羊群其實好控製,今日也不知為何,羊群好似驚了一般。
含笑弄孫的老漢,自也發現了有些不對勁,轉身來去周遭遠望,是不是周遭出現了狼?這自也是牧人的經驗。
看得幾番,老漢隻感覺耳邊傳來一種低沉的嗡鳴。
並不清晰,好似山間大水衝撞,又好似羊群被狼驚擾的狂奔,還好似馬群在奔……
是馬嗎?
老人皺起眉頭微微直起身子去看,是馬嗎?老人去喊:“兒啊,彆急,往前頭去截住頭羊,先停一停……”
打馬漢子還在罵:“這些畜生今日發瘋了!”
漢子也回頭在答:“知道了,這就去先截住。”
那嗡鳴之聲,越來越清晰了,打馬趕羊的漢子,青壯的漢子站在馬鐙上往遠眺望,也看不到什麼……
漢子在喊:“父親,這是什麼事啊?”
老人眉頭皺了又皺,答了一語:“許是哪裡有馬群在奔……”
“馬群?陛下的騎兵來了?”漢子又問,想到馬群,也隻有陛下的騎兵了,他其實也沒見過,但他知道,他的哥哥就在當騎兵。
老人答話:“不知道……你先趕快把羊群截住!”
“哦……”漢子來答。
那孩童一臉好奇,甚至還有幾分興奮,便是那轟鳴之聲越來越清晰,他還來問:“爺爺,是不是打仗?”
是不是打仗?
“不是打仗……”老人這麼答著,卻是心中一緊,按理說打仗打不到這裡來,黨項陛下的騎兵,也不會到這裡來……
“哦……不是打仗啊……”孩童顯出幾分失望。
羊群當真難攏,那大地好似真顫抖起來了,老人一聲喊去:“真是馬隊,真是騎兵!”
他有優秀牧人的經驗,也有一個優秀戰士的經驗。
孩童又少了幾分失望,連忙來問:“爺爺,是打仗對不對?是打仗了嗎?”
老人忽然不答話了,這般轟鳴,馬隊人數必然不少,且還不是一般馬隊,一般馬隊若隻是行軍走路,不會如此狂奔,狂奔的馬,不持久。
那這是……
“兒啊,快,羊不要了,快走,快!”老人不斷呼喊,自己也跳下馬車,連忙去解那拉車的馬籠頭!
是有大批騎兵衝過來了,雖然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但一定如此!
許是遼人的?許是那個什麼……嗯……女真人的?許……莫非還可能是宋人的?
宋人當是沒有這般膽氣,也不該聚得起這麼多的騎兵……
不論是誰人的,先走為妙,羊群損失的雖然心疼,但先走肯定沒錯,最好是一場誤會,若是誤會,回頭來,許還能把羊群找回來……
“什麼?”漢子在問。
“兒啊,快回來,快走!”老漢解籠頭的動作,快速非常,解得馬來,回頭又來抱孫子。
“父親,我先把羊群趕回來……”
“走啊,回來,咱們走……”老漢拚命在喊,打仗,說崢嶸歲月,說故事,那自是有趣的,但真打起來,老漢最知道其中的慘烈與血腥。
“父親,我這就把羊群趕回來……”漢子顯然舍不得他一整個春夏秋冬的心血。
“是敵人,是敵人來了!”老漢抱起孫兒,上了馬,往前方去,去尋兒子,更要去拉兒子的韁繩。
轟鳴之聲,早已激蕩而起,朝霞還是那朝霞,並未升起多少來,卻是老漢的視野儘頭,真看到了從西而來的那一片金黃披灑下去的甲胄。
真來了!
老漢甚至有些不敢置信,他知道來了,但他就是不敢置信,怎麼會來了?遼與女真在東邊,那邊是西邊……
是宋人,再不敢置信,他也知道,那是宋人,他怎麼都知道那是宋人,許是因為來的方向,許是因為那些甲胄與外表的樣式,許就是一種感覺,那些騎兵,感覺就是宋騎。
老漢一手抱著坐在前麵的孫兒,一手拿著韁繩,雙腿不斷去夾馬腹,往前狂奔,口中呼喊:“兒啊,不要了,走啊,快走!”
那頭前的漢子,也愣在當場,他也看到了西邊那片朝霞下的金黃,所以他愣住了,聽得父親的呼喊,他才反應過來,連忙調轉馬頭,快走快走……
老漢見得兒子轉頭來了,連忙勒馬,也去轉頭……
他甚至能看到宋人的兩翼輕騎在飛馳而來,目標不是鎮子,而是鎮子兩側,有一邊就是是他這個方向……
他也能看到那健馬著實是快,奔來好似離弦之箭。
“快走快走!”老漢大急,他看得到那些騎兵一人數馬來去輪換,也知道自家拉扯的馬是匹老馬,已經走了兩個多時辰,其實疲憊無力。
所以他更是不斷去拍打座下的馬匹……
來了,宋騎來了,來得極快,甚至弓弦已然在鳴。
老漢喊著:“兒啊,你快把我孫兒接去,快走快走!”
“父親,一起走!”頭前的漢子一邊降低馬速來接兒子,一邊急切呼喊。
“你們走!我走不了……”老漢就是經驗太足太多,所以心中沒有絲毫的僥幸,甚至下意識裡也知,許兒孫都難以逃出生天……
那漢子如何舍得放下父親,自還躬身去拉父親的韁繩,便是拖著也要一起走。
“你走啊!”老漢急得不行,甚至與兒子在爭奪韁繩。
那弓弦當真在響,清晰非常,那箭矢咻咻在飛,好似就在左右。
“走!”老漢撕心裂肺去喊。
那漢子聽得咻咻之聲,好似也少了幾分勇氣,爭奪不過,無奈之下,便也把父親的韁繩舍去,快馬去奔,時不時還往後看得一眼。
那老漢腰間有一柄刀,不是長刀,是短刃,平常裡宰羊割肉,也是用它,此時他把刀拔在手中,似乎也回憶起了年輕時打馬馳騁上陣的威風……
他座下的馬已然在繞圈子,在轉頭,許是為了兒孫去拖遝片刻吧……許也是想著能殺一個也不算虧……
那轟鳴而來的輕騎,身上皮鐵甲泛起光澤,是宋人,確認無誤,就是宋人,宋人緣何能如此萬騎而來?
頭前那宋人似乎還有笑容,也有話語:“都頭,竟是個白發老漢!我去搠他!”
都頭答話:“嗯,你去!”
一騎稍稍脫隊而來,一杆長槍腋下夾緊,迎麵就來。
那老漢似也都知道怎麼對敵,這般無有長槍,那自當矮身去躲避一槍,再起身貼近瞬間去捅,不捅胸腹有鐵甲之處,要捅在側麵腰肋之間的皮甲。
近了近了,老漢依舊驍勇,目光如狼,年輕時候,宋軍他殺過不少,今日,再殺一個。
時機,看準時機,一切都在電石火花之間,早了,那宋騎的長槍會跟著躲避的動作來捅,晚了,自就被捅個正著,那電石火花的時機,最是重要。
好,好,好,就是此時,躬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