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井口的朝陽,比旁處更顯幾分潔淨,無有風沙之時,天空真好像是被水洗過一般,朝陽帶來幾分暖流,照在羊圈之中,羊群在等著,等著主人早間送來的草料……
卻是主人不會再來了……
有幾個鐵甲軍漢入了羊群裡,左挑右選在說:“那隻肥,羊油多!”
軍漢們上前去捉,捉得幾番,羊肥力大,還控製不住,便有那軍漢拔出腹前彆著的小刃,看準時間,一刀從咽喉入腹腔,肥羊說倒就倒,左右羊群也驚得四處亂奔。
架起火來就煮,也有人說黨項的鹽巴好吃,西北州府裡,時不時能買到黨項走私入境的鹽巴……
一大碗羊肉湯已經端到了蘇武麵前,這是早飯,天氣寒冷,剛才一番廝殺倒是熱乎起來了,隻待這一坐下不動了,竟是越發的冷。
這碗熱羊湯著實暖身,蘇武一手拿著羊排在啃,一手端著大碗在喝。
左右軍漢,皆是狼吞虎咽,無人說話,已然好幾日沒吃到熱乎飯了。
就在吃飯之處幾步之外,血跡還沒乾去,甚至還沒發黑,依舊鮮豔,那死不瞑目的雙眼依舊還帶著驚恐,好似還在看人,就看人在吃飯。
蘇武吞下一口肉去,說道:“吃罷了收拾一下,馬匹都帶走,羊群殺了帶一些,不要帶骨頭的,骨頭都剔乾淨,這時節,這肉倒是能多留好些日子,多帶馬料。”
“屍首呢?”武鬆來問。
蘇武一語:“不必管,哪裡有得時辰來收拾這些屍首,黨項人自會來收拾!”
“好!”武鬆又起身去,從那大鍋裡撈出一隻羊腿來,他吃肉能吃幾斤。
蘇武又道:“教那虞侯們統算一下……”
魯達在答:“相公,大致就在七八千人去……”
“我說馬……”蘇武笑著。
“哦,馬啊,那許是兩千多,遠遠不到三千……”魯達也嗬嗬笑著。
這部落裡,馬其實也並不多,因為馬匹隻是生產的工具,每一家有那麼一匹就夠,兩匹不多,乃至到得漠北草原,那些部落裡也不會養太多的馬……
當然,這是與人口去比,真論數目,這七八千人的部落,能有超過兩千匹馬,其實也很多很多了。
但真說這麼一個部落,不論是在漠南還是在漠北,戰爭動員能力,自又動員不出兩千匹馬來,最多一千匹,為何?
因為這般遊牧部落,其實生產能力極其脆弱,一點天災人禍,就會導致大範圍的人口減員,所以保證生產也極其重要。
蘇武吃罷熱湯與羊肉,左右看了看,又道一語:“傳令去,把帶不走的牲畜,全部宰殺!”
“得令!”嶽飛起了身。
蘇武在做什麼?就是消滅敵人的生產資料,沒有了生產資料,就養不得太多人口,人口恢複起來,就會變得更慢。
蘇武又忽然一語:“著那小劉帥到我這裡來坐坐……”
“得令!”嶽飛著實忠厚,一板一眼。
在身邊聽用,十分好用。
不得多久,劉正彥就到得蘇武麵前,躬身一禮:“拜見蘇帥!”
“小劉帥快坐!”蘇武笑著比手,也看劉正彥渾身浴血,點點血斑也還在臉。
劉正彥聞言一愣,連忙再禮:“末將萬萬不敢稱帥!”
小劉帥是劉正彥麾下之人對他的稱呼,是私下的事,是軍漢們念及老帥劉法的情感所為。
但以劉正彥的資格,又哪裡敢稱個“帥”字?還差得十萬八千裡去。
所以蘇武如此一稱呼,劉正彥豈能不是惶恐?
卻看蘇武笑來:“劉老帥之威,何人不知何人不曉?那洪州城池,昔日豈不是也被劉老帥打破?咱們還要去的大沙堆,劉老帥昔日也曾去過,哪年……”
蘇武好似在想一般,接著就說:“崇寧四年,老帥出擊會州,大破黨項,斬殺俘獲萬餘人,政和五年六年,河湟之地,老帥領兵,那是連戰連勝!你為老帥之子,豈能稱不得一聲小帥?”
蘇武顯然做足了準備,這些事跡,有心要知道其實不難。
就看得蘇武把劉法之功如數家珍,劉正彥豈能不感動?竟然蘇武幾語來去,劉正彥竟是在抹淚水,父親死得淒慘……
蘇武還要來說:“唉……自古哪裡真有百戰不殆之將?勝敗從來都是兵家之常事,隻是老天無眼,教老帥如此升天,無妨,此番自有後來人,老帥雖去,咱年輕人再來!先坐先坐!”
說著,蘇武也伸手去拉那劉正彥落座。
劉正彥自真有淚,擦了擦去,眼眶稍紅,抹勻了臉上的血跡,正是響當當一條漢子,
他自坐在蘇武身邊,在說:“未想蘇帥京東人士,卻是對家父之功如數家珍,卻是蘇帥不知,人言可畏,家父去世……也聽得人說那難聽之語,一說家父如何自大冒進,又說家父剛愎自用,也說家父……”
說著,劉正彥又要抹淚,世間這般事,總是有的,恨人有笑人無,看人起高樓,就等著人家樓倒塌,若是樓真倒了,還要來說一語:我就知道,他早晚要栽跟頭,你看,這不就早早被我料到了嗎?
劉法乃大宋當世第一驍勇,豈能沒有人等著看他笑話?
蘇武拍了拍劉正彥的肩膀,慢慢來說:“世人不知我輩效死之心,不知他還能坐在那裡說話,全因我輩前赴後繼死而無悔,愚蠢豬狗物,不必與他們見識。”
“蘇帥!”劉正彥一時之間,著實感動得無以複加,隻道他奮勇如此,皆為複仇?
也不全是,父輩的榮光,他要肩負起來,人何以能真假裝聽不到風涼話?
人家不是看他樓倒塌嗎?他何曾不想再把樓建起來?
就如曆史之中,人若不是無法無奈,誰願意拿命去兵變清君側?誰真願逼著皇帝傳位太子?
“此番來,就是要打破興慶府!打破了興慶府,才真算報得老帥之仇,到時候把那李察哥的頭顱砍下來,掛在城牆之上,掛他個三五十年去!”
蘇武知道劉正彥想要什麼。
劉正彥果真麵色猙獰就起,人也起身,躬身一禮來:“末將願作先驅,百戰先驅,死而不悔!”
蘇武笑著擺手:“那倒也不必……”
“蘇帥不知末將之能,且教末將當真舍命幾番,如此蘇帥就知末將是那驍勇堪用之人!”劉正彥興許有那麼一點誤解,隻當蘇武還不信任他。
蘇武隻道:“今日已然見到了,驍勇非常!”
未想劉正彥搖頭來:“今日這般突襲,敵人能戰之青壯,不過一二千人,還皆是慌亂之輩,算不得什麼,更算不上驍勇!”
蘇武苦笑:“唉……軍令所行,隻看臨陣哪部合用,哪裡有次次都是你來先驅?劉帥之驍勇,我豈不知?你為劉帥之子,又要報仇雪恨,我自知你奮勇之心,再坐再坐……”
劉正彥如此好似心寬不少,便又再坐,卻是坐下又起,再是一禮:“蘇帥,隻要能打破興慶府去,末將此生,願為蘇帥牽馬墜蹬,百死無悔!”
“不說這話,不說這話……且坐且坐!”蘇武連連擺手,不免也顯幾分虛偽,他此時豈不就是等著這句話呢?
劉正彥這才安坐一旁,也看左右軍將,他大多並不十分熟悉,不免也與諸位拱手一番,互相認識。
軍漢們都在收拾,兵刃馬匹,屠宰牲畜,喂馬,乃至綁紮草料。
眾軍將也都去忙,劉正彥被蘇武留在身邊,他倒是可以歇一歇了,也有人送來熱水,把臉上血跡擦拭一番。
蘇武也問:“那大沙堆,昔日劉老帥去過,你可也去過?”
劉正彥搖著頭:“那時節,末將還年幼……”
“倒也不知那裡如今部落多大,那裡是往利?”蘇武閒談。
“嗯,是往利部,往利部比米擒部大,分了好幾處,他們不僅占了大沙堆過冬,那王亭鎮交易牲畜之處,也在他們掌控!往利部還有幾個過冬之處,在沙漠之東,大橫水那邊!”劉正彥不免也是如數家珍,這也真是他家的家學。
這裡是什麼沙漠?毛烏素沙漠,千年後,會有一群人前赴後繼,把這毛烏素沙漠先圍起來,再慢慢消滅了去。
西夏境內,好幾處沙漠,興慶府賀蘭山東邊是毛烏素,西邊是騰格裡沙漠,再往西還有巴丹吉林沙漠,往北自是也還有一些大小不一的沙漠。
自古來,所謂漠南漠北,說的就是這一連串沙漠的南北,一路去過了這些沙漠,就是漠北草原,蘇武此時所在,就是漠南之地。
真要比起來水草豐茂,這個時代,自是漠南更好,黨項之所起,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此時漠南這份水草豐茂。
蘇武腦海中在想地理,口中慢慢來說:“還得多殺,最好一直殺到大橫水!”
劉正彥認真點頭:“過了安慶澤,可到黃羊平,黃羊平直直往東去,就可尋到大橫水!”
蘇武點頭,起身隻問:“嶽哥兒,四處去看看收拾得怎麼樣了?”
嶽飛打馬再去。
蘇武有些心急,還得快,學霍去病,彆的可能學不到,但這份快,一定要學到,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戰陣之理也同。
蘇武又看了看一旁的李成,說道:“你帶三百騎,再往後去三四十裡,看看能不能再把黨項遊騎伏擊一番!”
“得令!”李成已然起身就去,片刻之後,幾百騎就出。
再不得多久,萬餘騎繼續往東往北,大沙堆。
卻是有不少軍漢連連回頭去看,臉上竟是不舍,舍不得什麼?舍不得那些牲畜,那麼多牲畜,若是運回去賣,豈不也能發筆橫財?
哪怕隻是把毛皮割下來帶回去,也價值不菲。
可惜了……
蘇帥不要。
蘇帥也說,功勞都記著呢,回去賞錢一分不少,壯丁自是二十五貫一個頭,那些婦孺老弱,此番也給錢,一個十貫!
走了,健馬繼續來奔,一夜不眠,還廝殺一番,還要繼續奔,不知多少軍漢,坐在馬背上都在打瞌睡。
倒是馬匹著實耐造,好似不必多眠……
蘇武還有軍令在隊列裡從前往後傳,讓軍漢們把腰身腿腳綁在馬背之上,防止落馬。
那斥候遊騎更快,一人好幾匹馬,飛快往東北去,一波一波而去。
有些人回來,是稟報尋到可以休息一下的地方,有些人久久不回,回來之後,帶來的消息,大沙堆那邊部落更大,至少比米擒黨項這邊大一倍。
兩個時辰之後,一處山丘起伏之處,山坳裡躺得無數,便是休息,也是吃飯,有羊肉,無柴火來煮,這裡的柴火,木柴不多,多是牲畜糞便,卻也經燒。
蘇帥又說,明日無眠,今日補一補!
大沙堆與王亭鎮,更近,強行軍,半日就到,先打大沙堆,再去王亭鎮,要一氣嗬成,要避免王亭鎮被驚,四散而逃。
卻也補得不多,說起就起,蘇武自己,好似也在馬背上能打起瞌睡,不免也把自己綁在馬背上。
也想昔日霍去病打河西,那快捷行軍如同閃電,想來更也是如此。
好似蘇武最近,總能想起來霍去病。
蘇武在熬,軍漢們自也在熬。
天色漸漸又黯……
暮色籠罩之下,馬匹依舊在走,不是狂奔,是在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