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潢府,有內外城,但並不是外城包著內城,而是兩城相並,東邊是內城,西邊是外城,若是叫做新城舊城,許更貼切一些。
這兩座城池並在一起,見證了昔日契丹人從弱到強的變化。
內城之東,一條彎彎小河,夏季的時候,雨水充沛,河水便有幾分凶險,而今深秋慢慢要到冬日了,河水眼看著一天淺過一天……
涉水過河已然不難,若是真到冬日,這河水甚至會斷流,不斷流也會凍結。
小河對岸,女真人的遊騎當真不藏不躲,大喇喇出現在城頭軍漢的視線裡。
他們好似也是來偵查河水情況的,城頭上的人看去那河邊一隊女真,自真以為是遊騎。
其實不然,是完顏宗望與完顏宗弼親自來看!
宗弼一語在說:“兄長,這河水差不多了!”
完顏宗望點點頭:“是啊,過河不難,其實呢,這河水是深是淺,沒有那麼重要!”
“嗯?這還不重要?那什麼重要呢?兄長所言之意是?”完顏宗弼在問。
完顏宗望往南邊看去:“希望他會來,他來,才是重要之事!”
“誰來?那蘇武?咱們不是為了他來不了,才這麼犯險提前開戰嗎?”
完顏宗弼有些不解。
完顏宗望輕輕夾馬,沿著河往下遊走,東南方向,上一次,幾個月前,蘇武的大軍就駐紮在河對岸的那裡……
一邊走著,一邊也慢慢來說:“這天下英雄豪傑之輩,常勝不敗,便心中多有僥幸!”
“兄長說的還那蘇武?”完顏宗弼慢慢好似會意到了一些。
完顏宗望自顧自在說:“他如今,篡奪已成,那大宋是多麼大的國家?何以他蘇武能篡奪而成?不免就是名望之倚仗,是那大宋萬萬之人,皆信服他的名望,他名望從何而來?南征北戰,有勝無敗,而今更是篡奪初成,更要維護名望所在……”
完顏宗弼皺眉思索之間,一語說道:“莫不是他真會來?”
完顏宗望沉默了片刻,抬手指著河對岸東南邊的一片空地,那裡還有幾個月前蘇武大軍駐紮的痕跡,開口說:“上次,他就駐紮在那裡,是咱們敗了!”
完顏宗望的話語邏輯,好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
其實,他內心思索之事,是很順暢的……
“嗯,兄長,我記得呢,此番定是要一雪前恥!”完顏宗弼咬牙切齒在說。
“所以,他應該會來的,他有英雄豪傑的膽氣與自信,有現實勝敗名望之所需,他此時此刻應該不願受一場敗戰之非議,哪怕隻是丟了臨潢府,對他那百戰不殆的名望而言,也是巨大的損失……他會來!”
完顏宗望真好似自言自語。
完顏宗弼一語就問:“兄長,咱們頭前不是算來算去,就是算他來不了嗎?怎麼此時此刻,好似兄長又很希望他來?”
“他大軍來不了,但三五千人馬,自還是來得了的……旁人自不敢來,他一定敢!”
完顏宗望似乎真在期待。
完顏宗弼陡然一驚:“原來兄長如此來謀,就是為了他也犯險而至?”
“不如此,咱們女真,隻怕這輩子也不能在戰場上打敗蘇武了,唯有這般,唯有咱們犯險,引他也來犯險,唯有他引幾千兵馬而來,此戰,咱們女真才有勝算,一旦此番當真勝的是蘇武,那草原倒戈歸心之快,就不必多言了,如此,我等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控製草原,要人得人,要馬得馬……”
完顏宗望,下了一盤極大的棋……
直至此時此刻,完顏宗弼才恍然大悟,卻也是在學習,就好比武鬆學蘇武之道理一般,完顏宗弼,本也聰慧非常。
卻是完顏宗弼問了一語:“那若他不來呢?”
完顏宗望重複在說:“他若不來……他若真不來……他那般的豪傑人物,親自衝陣廝殺之輩,百戰百勝之雄主,他不來……”
說到這裡,完顏宗望輕歎一聲:“他若不來……這臨潢府即便打破了去,隻待他蘇武順了此番糧草之事,咱們就算真想占據草原,隻怕也是千難萬難,也不知還有多少爭奪之戰,慘烈之戰……那中原地廣人多,錢糧無數,隻待他蘇武當真坐穩江山,一年一年,我女真,年年此難……不知哪日能是儘頭……”
完顏宗望,想得很多很遠,興許……甚至比蘇武還想得多一些……
他把未來之局勢,都想清楚了!
即便此時破了臨潢府,也隻是多了一道防線而已,出草原去,肆虐不得多遠……
那蘇武,大軍隨之而來,豈不還是苦戰鏖戰?
就算穩得住戰局,蘇武一年一年來,便是磨,也能把女真這為數不多的三萬來人磨完了去……
中原漢字裡寫的曆史,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完顏宗弼也在想,順著兄長的話語深入去想,豈能不是歎息?
卻也陡然開口:“也不知希尹怎麼樣了,也是昔日萬萬沒想到,那蘇武會直接引大軍入那大宋的京城,直接行篡奪之事,可把希尹陷入其中……不知生死啊……”
說著,完顏宗弼似乎眼眶真紅,對於完顏希尹的感情,自不用說,他們這一輩人,其實也並不很多,大多從小一起長大,乃至他小時候,就是跟在這些人屁股後麵……
完顏宗望擺擺手去:“無事無妨,希尹死不了,活得好好的……”
“何以見得?”完顏宗弼在問。
“蘇武,不會殺他!”完顏宗望篤定一語,又道:“因為,豪傑雄主,有這般氣勢,他要打我們,還要服我們!”
“啊?”完顏宗弼是真不解了。
“是你告訴我的……那蘇武昔日與你說,天下很大,這片土地上打來打去,終歸有個儘頭,說來日女真敗亡的時候,你當要活著……要跟著他蘇武去更大的天下看看……”
完顏宗望口中說著這話,其實也迷茫。
也如完顏宗弼一語:“還能有多大的天下?”
“是啊,還能有多大的天下呢?”完顏宗望也如此一語。
完顏宗弼想了想,想不明白,卻陡然換了一個事情去想,一想,還有些內心澎湃:“兄長,你說,那蘇武帶著三五千人馬來了,咱們若是戰陣上將他斬殺了,是不是萬事大吉了?”
他與蘇武之間的情分,與民族生死存亡之大義,顯然此時此刻,不難分個輕重……
“哈哈……”完顏宗望聞言也笑,若真如此,豈能不是萬事大吉?
到時候,隻管把草原一攏,攏個控弦二十萬,南下去,從哪裡南下都行,誰人能擋?
漢人史書裡的文字裡,這般的故事也不是沒有。
哪怕想一想,都是一件讓人高興無比的事情!
“兄長,那就等他來,咱們把他當陣斬殺了去!”完顏宗弼心中更是澎湃!
“他會來的……”完顏宗望向南望去,期待憧憬,都在臉上。
“嗯,就等他來了!”完顏宗弼也學著兄長往南去遠眺……
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倆,或者說,完顏宗弼自小跟著兄長長大,兄長有時候更像父親,此時此刻,陡然內心裡同頻了,在共振,這也是一種美好的感覺。
若是按照曆史去說,兄弟兩人,後來是有一些觀點觀念與利益衝突的,但此時此刻,沒有!
女真上下,在崛起之路上,那真是父父子子,兄兄弟弟,齊心協力!
燕京城,此時此刻,也有一個姓完顏的人到了。
正是完顏希尹,他被蘇武篡逆之事堵在了燕京,被看管了一些日子,而今戰事又起,蘇武豈能不把他也弄到前線來?
蘇武在召見完顏希尹,昔日裡,蘇武剛入汴京城的時候,就倉促見過一次完顏希尹,那一次,當真倉促,幾乎就是讓人把完顏希尹帶到麵前看了一眼,沒有一句多言。
也是那時候,蘇武事情太多,完顏之事,並不重要。
此時此刻不同了,昔日遼人皇城之內,蘇武看著麵前梗著脖子的完顏希尹,倒也不生氣,上次的完顏希尹,被人押著去見蘇武,也是這麼梗著脖子。
蘇武開口在問:“你能說一口極好的漢話,想來……讀過書?”
完顏希尹聽到這句話,把梗著的脖子轉了轉,有幾分自得模樣,一語來說:“你們漢人的官,許也不一定有我讀得多。”
“九經十三經?”蘇武問。
完顏希尹眼神一偏,沒話語,但模樣上,那自是不在話下……
“曆朝曆代諸般正史?”蘇武再問。
完顏希尹下巴還抬了抬,便也是不在話下……
“秦漢詩賦雜文?”
“唐宋詩詞散文?”
“淮南子?山海經?水經注?”
“太平廣記?”
“冊府元龜?”
……
蘇武倒是有些驚到了,也問一語:“你是從哪裡讀到的這些書?”
蘇武是有些不敢相信,深山老林的女真人,怎麼讀的書?
“說來你不信,蒙學靠的遼商,後來多是換與買,再後來去搶……”完顏希尹說話之間,真是驕傲非常。
聽得這話語,蘇武甚至能想到一個場景,一個女真少年,雖然說是貴族之後,但其實女真部落本就很小,村落之間,能有百十壯丁就算極大了……
一個山林裡村長的兒子,跟在來騙他們毛皮人參之物的商人身邊學識字……
後來得到了書,見人就問,慢慢的……不斷托人給自己帶書……
許半大之時,也曾往遼人之地去遊曆,受儘遼人的譏諷與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