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在午後五時多,貨船抵達了真津港,三人謝過船主,付了船資後,就下船登陸。也隻有在腳踏實地後,亨亞日心裡才明顯感覺舒坦了很多,這才有心思觀看這碼頭周圍的情況。這裡和對岸碼頭的情形相差不多,都是隻有簡簡單單的靠泊碼頭,甚至連真正意義上的港務站點都沒有,或許是沒有專門的航道,停靠不了大船,也就沒有什麼夜行或是需要領航的船隻入港,於是就連這些簡單的設施都節省了下來。三人出現在這碼頭,也沒有人理會,入港、出港的船隻除了船主的親友外,看來也沒什麼其他人關心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真津市說是市,其實並不大,市區就是勾連著碼頭那條馬路向兩側發展而形成的村鎮模樣的集市,市麵上對外營業的店鋪很少,旅館就更是屈指可數了。在和路人打聽過後,終於在太陽落山之前,三人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似民居更多過旅館的旅館。居住條件很一般,不過三人也無法計較的更多,這旅館的形式和江門町的井邊家差不多,也是自己居家之餘,用多出的房屋來作對外營業之用。隻是過往的旅客並不多,他們的生意是也很一般,加之往來者往往都是些售賣生活必需品的小商人,來來往往的也總是那些人,久而久之就都變成了熟麵孔。近些年來,往來之人才漸漸多了些,不過隻是和往日相比罷了,日常也是了了。到現在為止,還撐不起當地居家旅館的人來依此為生,好在他們也不以此為主業,往往都保留有祖輩傳下來的其它行當,生計都還能維持。
行路難,難就難在有歸期,歸期一定,時間就變得緊張起來,一路行來,雖然不致遇河搭橋、逢山開路的,但每每起早貪黑的步行一日也才六七十裡的腳程,運氣不錯之時雖還可以搭上順道的牛車、馬車的。然地形多變,好多地方並沒有像樣的道路,再偶有為了找尋歇息之所而繞行的讓步,這四百裡海島穿行,即便風雨兼程、起早貪黑的,三人也用了整整五天的時間才得到距離離高最近處的薩米港。這次的穿行也讓亨亞日見識到偏離了本島後的和那國封閉落後的一隅,生民之艱看起來和國內不少的地方相差有限,而半天的火車車程竟然用了五天的起早貪黑之久,神疲力乏,可見一斑。島上可耕種的地方並不多,但又有著源自於大海的厚贈,兩相結合起來,終是給這一方的天地帶來足夠多的食物。人們的生活基本上尚能維持,但和早先路過的江門町和茗都的生活方式相比,還是相當的原始。除了從外島搗騰來的生活物資和新鮮玩意外,本島還一直維持著故老相傳的生活習慣。
到達薩米港後,三人打聽後得知,要一天後才有船去離高的津門港。既來之,則安之,著急也是無用的。船期自然還是要等的,這個可由不得任何人的性子來,大自然無所謂有情還是無情,但若是一定要逆勢而為,到時付出代價的就不會是彆人了。現在出海討活仍是個高危的活計,這也是這次穿行綠耶島亨亞日的收獲之一。沿途不少沿海人家裡都有家長或是青壯年子女出海乞食後杳無音信的,這也讓亨亞日進一步認識到,在這岸邊看到似是風平浪靜的大洋之上,實則是危機四伏,個人的安危在這汪洋之上,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兩日後下午,三人終於踏上了離高的土地,津門港到了。津門港是離高的天然良港,也是一個典型的港口城市,來往的各種船隻不少。不過最多的還是從和那國本土多地到達的客貨船,甚至還有一些是軍艦,大抵是離高被和那國控製之後才有的情形吧。三人見怪不怪,軍港區不是尋常百姓可以抵近觀看的地方,三人也無意去刺探什麼情況,沒有那個必要,先到首山城才是首要的。隻下船之後,葛自澹對二人說道:“離高境內多山,陸路通行不暢,雖說距離首山城算不得太遠,但是過於耽擱時間,有些不值當。我們這回過去就不取陸路了,乘船要快捷方便的多,到首山城以後,待明宇的事辦完,我們再去周邊看一看,走一走。這一次離開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來了,明宇,好好看看這些年家鄉的變化,連帶的也讓我們領略一回離高的風土人情,到時離開後,大家也少些遺憾。”
謝明宇的情緒難免有些激動,難得的嗯了出聲,亨亞日自也是跟著點頭。三人去港口購置了明日去往義川的船票後,才離開港口,朝市區行去。
津門港的城市建設兩極分化得很嚴重。臨近碼頭一側是一座座新起的大樓,還有各式各樣漸漸有了規模的商業區,市麵上也是人頭攢動,相當熱鬨,能聽到有不少人都操著和那國的口音,甚至還有些麵容迥異的西洋人;而遠離碼頭的是一個個低矮的離高式矮牆民居,院牆多是黃土夯就,房屋結構看起來和國內有很多的相似。隻細較起來,還是能看出有很大的不同來,前出很長的廊簷在國內不少的民居中都日漸消失,而屋內陳設也更似是和那式。看來,在古風與和那之間,離高都選擇了折中,不偏不倚,在新歡與舊愛間來回妥協。
繁榮之地似是對外來的旅人更加的友好,經曆了綠耶島的五日行程,這回到了津門港後,三人很容易就找到了歇息的旅館。也隻有在旅館之中住下後,亨亞日才真真切切的體會到自己這幾天的行程仿似穿越了一個時代一般,然這二者的距離又是如此的近。這倒不是亨亞日矯情,隻是隨著社會的發展,生活對人的意義也自變得不同。早先人們造房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棲身,有個遮風避雨、寒暑少浸之所,或僅需尺丈方圓足矣。但隨著食物的漸漸豐富,人們把生活起居飛部分慢慢都轉移到屋內來,單單隻追求棲身的生活一去不返。再後來,人們為了方便在家裡阻止帶有歹意的人或是迎賓宴客,屋子不得不又日漸大起來,功能更加齊全起來。隻是屋子大起來後,人們慢慢的又開始從一些看似無用的地方開始裝飾起自己的屋子來,以顯示各個家庭的不一樣。從門到窗,由牆及頂,再到家居,甚至慢慢的延伸出畫梁雕棟來。從實用主義出發,這些或者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但你要是把生活倒退到早先的那一步,卻也是不夠的。亨亞日自也發現,自從隨先生生活以後,眼界和經曆且先不說,就這生活習慣上卻是越來越便利,自己在這自四月份離家至今也不過四個多月的時間裡,對新生活的適應性和依賴性遠大於早先自己所經曆的那十年。是什麼緣由竟使自己有了這麼大的改變呢?然而更多的其他人呢?
到達旅館的時候尚早,太陽也還並沒有落山,三人洗浴完,葛自澹說道:“明日就又要早早登船出發了,卻是沒有時間準備了。難得現在有些空閒時間,我們稍歇一會兒,等會兒去街上走在,晚餐就在街上隨便用一些。明宇也順便準備下,這回回老家,咱們雖說說不上是衣錦返鄉,但也不缺什麼,總歸得有個樣子才行,實在來不及的話,在首山城再做一些也成,不過得要先規劃一下才好。”
謝明宇這回難得的開口了。他說道:“算了。親人們也都離開了,即便回得再氣派,也不會有什麼人知道,整個村子都不在了的,再說這麼多年過去,估計早就物是人非了。”
葛自澹言道:“你也彆氣餒,你們村子那事說不得在日後的史上也會有它一筆的。其它的就不說了,你們村子當時和你一起的那兩人也未必就能正正當當的回村來悼念親人,再說他們自己說不定也會想辦法要後人來記住這慘事。他們就不說了,今後的日子也不好預料,而且即使到時我們都不在了,有些事是要著落在亞日頭上來給你辦的。所以說不但要辦,還要辦好,曾經有這麼一段慘烈之事,有這樣一些忠肝義膽之人,總不能叫世人遺忘才好。”
亨亞日連忙點了點頭,心下雖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隻都先答應下來再說。
謝明宇原本有些灰心的,聽葛自澹這麼一說,也是眼前一亮,說道:“好吧,我聽你的。隻是我現在的模樣就挺好的,即使父母親人泉下有知,也該當放心,其它的就不用多花什麼心思了。隻能盼著日後,早把和那寇趕走,我也能堂堂正正的祭奠父母、告慰親人。”
葛自澹說道:“放心吧,這一天早晚會來的,我們至於好好的,應該也都看得到的。”
亨亞日不曾想這裡竟然還有他的事,隻是這麼久一路行來,明宇叔和先生之間的那種情義他也看在眼裡,放在心上,自是把他看得和先生一樣重。更何況謝明宇自身了無牽掛,一向待他又親厚,如同己出,細微之處不待言說,這麼說來更是義不容辭之事。另外看起來,在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說是三人相依為命也不為過,可以說是榮辱與共。亨亞日知道先生在世上牽掛的人和物事不多了,親友裡除了自己父親外,就隻是東伯一家和明宇叔了。自己是先生對父親這一方的羈絆和寄托,而且又平生的多了一層關係——傳承,所以待自己的親厚和他之前的兩個學生又有很大不同。想來除了寄托期望之外,還更有現世之中所必為之事要托付,一樁是東伯一家,早先就已經交代過自己日後要看顧,另一樁想必就是明宇叔本人的義事以及告慰逝者親人的衷心。亨亞日知道,這大約就是先生日後所要托付給他最主要的兩件事了。隻是他不明白,先生何以如此早的就把事情說給自己知曉,而不是等自己再大一些,甚至能有所成就的時候再說。那時的效果豈不是會更好?先生如此迫不及待的,好像總是在急,時間總是不夠用,連帶的自己的情況好像也差不多。學習任務非但是要把學校的學業時間壓縮,更有許許多多先生額外布置而來的課程也是接踵而至,不管是規劃的,還是額外的,也不理是書麵上的,還是像今次的行萬裡路一樣,甚至是兩者交叉,好像他恨不能要把所有自己該看的、該經曆過的,一次性的、一股腦的全都做完才好一樣。他到底在著急什麼?亨亞日不懂,也不明白,隻是這是一種感覺,自己也不好去問。
三人在馬路上邊逛邊走,身側的現代建築高聳,隻各個城市看起來都相差不多,隻是但憑這水泥巨獸,你也無法判斷自己身在何處。一路上,亨亞日因為自己的離高話說的還遠算不上熟絡的原因,通常並不多餘的開口講話。謝明宇見這城市沿街兩側的兩種分彆明顯的景象,既新鮮又懷念,隻是徜徉在這街頭,聽著闊彆許久的鄉音。雖很多音調又有所不同,但聽在謝明宇的耳中是格外的親切,竟是有點忘我。或許是這許多年裝慣了啞巴,他一時竟有失語的意思了,經葛自澹提醒之後,謝明宇才逐漸好轉起來。此時是天然的暑熱,正好帶著二人簡單的吃碗冷麵來降降溫,也慰藉一回自己這久彆的離高胃。吃了冷麵,又要了南瓜餅,這雖然是在離高,但和和那國的食物的差彆有些大,還充分的保留著這一方的特色。對這月餘的和那食來說,這些吃食吃起來更有些家鄉的味道了,三人吃得都還不錯,胃口也得到了一部分滿足。
說是出來買些東西的,謝明宇卻沒有起意,葛自澹也沒有勸他。隻是在路邊遇到的一些賣年糕等等的小吃前,謝明宇駐足給他們兩人介紹,還每種都要了些,大家每種都嘗了嘗。滋味自是有這一方水土的特色,也都在能接受的範圍內,如此邊吃邊走的,竟真是有了些逛街的感覺,大家就這麼閒逛了會。這些天,路走得實在有些多了,終是有些累,三人並沒有在街頭留戀太久,就又掉頭回了旅店。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亨亞日又是早早的起床,在謝明宇的陪同下,在民居一側跑了一個短程。這地方謝明宇也從未到過,隻好少跑會兒,減少些差錯,另外也算是一種身體上的恢複。前些天一直走啊走的,走得亨亞日的腿都有點腫,這回邁開來小跑,體驗猶自不同。在經過一些人家的門口時,亨亞日也透過院門和圍牆打量了幾眼,奈何身高不夠,看到的也隻是點滴。謝明宇仿佛知曉亨亞日準備做什麼一般,說道:“到首山城以後,想到民居裡看,機會多的是,也不急於這一時的。”
很難得的,謝明宇居然肯開口講這麼多話。亨亞日聽後點了點頭,原本不準備出聲的,卻想到明宇叔居然肯為了這些事開口說話,也真是個好事。於是他就說道:“明宇叔,以後有時間了,你要是願意的話,就把你的事說給我聽聽吧。我知道你和先生相交莫逆,又在異國相遇相交,隻是從你們談話中聽個隻言片語的,知道一星半點的,卻不好亂想胡猜的。”
謝明宇說道:“好,等你再大一些吧,現在給你說那些還早。再說你的任務還多著,這些也都不是什麼關緊的事。”
亨亞日知道不好胡亂糾纏,另外多少也清楚這些往事應該都是傷悲,而在和那國美鶴子的墓前,謝明宇的悲傷自己可是親眼見到過的,回道:“好的,明宇叔。”
自登上離高的國土後,身周到處充斥著離高語,或許是在這熟悉的環境的感染之下,謝明宇也終是肯開口講話了。亨亞日從謝明宇仍然流利的言語中明顯感到,謝明宇並不是一直都不講話,大概也隻是不在外人麵前開口罷了。或許是因為他一張口,在國內就難免讓人一聽就知道他是外國人,這可能會讓先生在國內的生活憑空增加一些難堪吧,於是他就不肯說話。雖說先生應該並不大在意的,但想必謝明宇明顯不想節外生枝。大部分的國人對外國人無感,但也會有相當一些人出於民族自尊心也好,屈辱感也罷,對外國人比較排斥。隻是他們對那些持槍架炮者是無力的,所以在對那些手無寸鐵之人之時膽子卻格外的大,仿佛國恨家仇得報一樣,又因為分辨不出所謂外國是哪國,就是一味的排斥,連帶的對外國人周圍的國人也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亨亞日自然是見過這種情形、這種人,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現象,或許都不過是一群懦夫而已。
晨跑完,二人回旅館之後,洗浴收拾好,又用罷了早餐,三人就退房往碼頭候船去了。登船順利,一路船行通暢,直到隔日的午時,客輪終是把三人送到了義川港。義川港的泊位並不大,往來也多是小型的客貨船,但由於臨近離高的都城首山城,所以水路也算是繁忙。直接為一國政治經濟中心的水路服務的,也難怪當初在津門港的時候,次日的船票馬上就能買到,想必通行的班次也多。
在義川登陸之後,變成了謝明宇在前方給二人引路,餘二人跟隨,謝明宇也難得的在找尋的過程中給二人介紹仁川港的舊模樣。隻看他還能從中分辨出那麼多舊有的痕跡來看,這許多年過去,這個港口的變化並不大,不少的地方還保留著原有的樣子,不過謝明宇的情緒顯然變的高了很多。有人說近鄉情怯,謝明宇看起來像是沒有這種感受似的,更多的是激動,或許他也正是通過這種異於早前的話語方式在傾露著或掩蓋著自己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