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江漢平原酷熱難當。暑氣如一張無形而沉重的熱網,讓被他罩著的生靈無處遁形。
天幕上,雲團如綿延的棉山,白得刺眼。偶有罡風掃過,雲隙間泄下灼烈的陽光。無垠的田野暴露在這晃眼的光線下,深陷於無解的蒸騰之中。
八月十五日下午,許奶奶帶著蔣雪梅、蔣雨竹和蔣夢言,坐班車到了壇子口農場。行李多,便在搬運站雇了輛帶駕轅的馬車。四人加上車夫,都坐在馬車平板上,信馬由韁地向放鷹台駛去。
沿途田野以濃綠為主,深沉卻不單調。剛收割完早稻的田裡,殘留著半截金黃的稻茬,像男人剃短的頭發茬,硬戳戳地在陽光下泛著金光。幾塊水田中,新插的晚稻秧苗已站穩腳跟,翠綠的身姿挺立在腳背深的水麵上。
遠遠望去,田野如一幅巨大的畫毯,金黃與翠綠錯落鑲嵌,各自張揚著色彩,又互相映襯著生機。
蔣夢言眼尖,瞥見一隻灰兔從棉田竄出,警惕地立在田埂上張望。被他一聲“兔子!”的尖叫驚動,灰兔倏地縮身,鑽進棉田深處,撞得棉葉嘩啦作響。
棉棵足有半人高,枝葉蓬勃伸展。部分棉桃悄然綻裂,吐出一團團蓬鬆雪白的花絮,似朵朵白雲飄落濃綠之間,靜待農人采摘。棉田蒸騰出特有的青澀氣息,混合著曬透泥土的土腥味,這濃烈的鄉土味道被微風裹挾,在酷熱中盤旋凝滯。
馬車在泥土路上顛簸。車輪碾過深刻車轍裡後填的碎石,發出細碎嚓嚓聲,間雜碎石飛濺的“啪”、“哢”。“噠噠”的馬蹄聲穩定貫穿其間,偶爾點綴著“哐啷”、“叮當”的金屬碰撞。這聲響生動訴說著路況的惡劣與行車的艱難。
車上的蔣雨竹和蔣夢言一刻不肯消停:逗鳥、唱歌、喊兔子、丟石頭……一路嘰嘰喳喳,一驚一乍。
解決了招工難題的蔣雪梅,心無掛礙,也隨著弟妹高興。許奶奶坐在車把式另一邊,雙腳懸在車板外,一手抓著低矮的廂板,一手拉住大草帽的細繩,眯眼望向遠方,神思卻不在眼前的喧鬨上。
“奶奶,快看!溝裡有條大魚!好大啊!四姐,我們下去捉魚吧?”蔣夢言按捺不住激動。
“好呀好呀!捉住它,晚上就有魚湯喝了!”蔣雨竹立刻響應。
“彭大叔,求您停一下,我們要抓魚!”蔣夢言朝趕車的彭大叔喊道。
“放鷹台不遠了,到了地方,你們騎自行車再來抓嘛。”彭大叔不願為小孩子的玩鬨耽擱工夫。
“那不行!等會兒再來,魚早沒影了!”蔣雨竹急道。
許奶奶在孩子們的呼喝中,也瞧見了水溝裡的魚影,一尺來長,像是條鯰魚,也動了心。“彭師傅,勞煩停一停,讓孩子們玩會兒?”
彭大叔雖不情願,但看在許奶奶麵上,不好再反對,勒住韁繩將馬車停在路邊。
“就玩五分鐘!捉沒捉到,都得上來!”彭大叔見姐弟三人迫不及待跳下車,連忙提醒。
“好嘞!”蔣夢言響亮應著,甩掉鞋襪,卷起褲腿就要下水。
溝邊草叢裡幾隻青蛙受驚,“撲通”紮進水中,水麵漾開圈圈細碎的漣漪。
道旁水溝一米多寬,溝壁雜草叢生。一尺來深、緩緩流動的水裡,水草青苔隨波輕擺。水極清澈,可見遊弋的小魚小蝦和無處不在的青蛙。
“彆急著下溝,”蔣雪梅拉住冒冒失失的弟弟,“找到魚影再圍堵。”
於是,三人提著褲管,沿溝慢慢往回搜尋。很快,他們再次鎖定了目標——果然是條鯰魚!
它遊得極緩,幾乎不費力氣。長而有力的臀鰭和尾鰭慵懶擺動,帶動尺餘長的身軀,像一片沉甸甸的影子,貼著水底緩緩滑行。與其說是遊,不如說是在淺水裡“溜”。那對寬大的胸鰭如兩把小扇,在水中徐緩開合,維持著平衡,又似在感知水流。細長的臀鰭則像柔軟的裙裾,從腹部延至尾柄,隨著身體優雅波動。
好一條漂亮的鯰魚!如何捉住它?
蔣夢言靈機一動:“姐!彭大叔車上有鐵鍬!借來兩頭一堵,再用盆把這段水舀乾,來個甕中捉鱉!”——那時的車把式為應對崎嶇路況,總隨身帶著鐵鍬。
蔣雪梅立刻采納。“你倆盯緊魚,彆下水。我去拿鍬和盆!”說完跑向馬車——她的臉盆就在行李裡。
蔣雪梅拿來工具。她讓蔣夢言去上遊堵截魚的後路,自己看準魚的位置,下到下遊,幾鍬從溝壁上鏟下泥土,迅速築起一道土壩。
“雨竹,守住壩口,彆讓魚翻過去!”蔣雪梅麻利地繞到上遊,同樣鏟土堵住通道,這次土壩更厚實。
接著,便是用臉盆往壩外舀水。被圍住的一段不過四、五米長,水量不大。姐弟三人接力,輪流潑水。不到五分鐘,溝底便露了出來。
除了那條在泥裡徒勞掙紮的目標鯰魚,他們還意外收獲了一條約莫八兩重的黑魚、五六條四兩左右的鯽魚,以及好些大大小小的雜魚和泥鰍。前後不過十分鐘,三人便扛著鐵鍬,端著沉甸甸的臉盆,滿載而歸。
許奶奶看著盆裡活蹦亂跳的魚,笑得合不攏嘴:“嘿!你們還真有本事!這才多大會兒功夫……”她湊近細看,“……這得有四五斤魚吧?”
彭大叔也替他們高興:“我看不止四斤!”隨即提醒道,“堵水的壩扒開了沒?可彆讓管水的乾部找上門!”
“開了開了!”蔣夢言還鍬時,順手從口袋掏出一包“大公雞”牌香煙遞過去,“大叔,謝謝您的鐵鍬,這包煙您拿著,沾沾喜氣!”——他早注意到彭大叔抽的正是這牌子(供銷社賣一毛五一包)。這是對耽擱時間的補償。
三姐弟索性不再穿鞋,卷著褲管,光腳丫子坐回馬車。
馬車很快駛到放鷹台的門戶——百裡長渠上的放鷹台拱橋。
此時黃昏漸臨,陽光斂去刺芒,化作一片溫潤的金黃,柔柔地鋪灑在田壟上,將萬物染成柔和的金紅。
農人荷鋤而歸,身影在長長的田埂上漸次模糊。他們身後的田野裡,稻茬靜臥,新苗微搖,棉桃吐絮。萬物於酷暑之中,依然默默醞釀著下一輪的豐饒。
大地無言,卻以灼熱的胸膛與不竭的豐饒,不倦地承載著時光與辛勞,緩緩向前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