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無情和自身的執拗帶來的愧疚,如同潮水般再次將她淹沒。
她張了張嘴,最終卻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藥杵的聲音停了下來。
老婦人端著一碗散發著濃烈苦澀氣味的藥糊,重新坐回李雪晴身邊。
她動作輕柔卻熟練地解開李雪晴身上幾處還沒來得及敷藥的繃帶,露出下麵猙獰翻卷、深可見骨的傷口。
她用木片挑起藥糊,小心翼翼地塗抹上去。
藥性猛烈,帶來一陣陣火燒火燎的刺痛,但在這劇痛之中,李雪晴卻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源自心底的安寧。
仿佛回到了幼年生病時,師父也是這樣坐在床邊,為她熬藥、敷藥……
那些記憶多麼溫暖。
山洞裡隻剩下藥膏塗抹的聲音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沉默,卻不再冰冷,反而彌漫著一種沉重而複雜的溫情。
最終,還是老婦人打破了沉默,她的聲音低沉而凝重:
“你是怎麼惹上那種……怪物的?”
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
“那東西根本不是活人,百毒不侵,筋骨如鋼,明明隻有三品境界的力量,可發揮出的戰力……簡直堪比二品武者!”
“就連我對上他,也得費一番手腳!”
李雪晴知道師父說的是那戰傀荒行子。
她茫然地搖搖頭,眼中也充滿了困惑與恨意。
她也搞不明白那怪物的來曆。
老婦人一邊繼續為她處理傷口,一邊緩緩道:
“不過,我倒是看到它曾跟在一個化龍門弟子身邊。”
李雪晴猛地抬頭!
牽動傷口又是一陣劇痛,但她毫不在意,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老婦人肯定地說:
“那小子雖然沒穿門派製服,但他身上那股子化龍門的功法氣息,我絕不會認錯。”
李雪晴的心臟狂跳起來!
譚家老宅中那個自稱發現獨孤恨蹤跡、將她騙走的化龍門弟子!
記憶瞬間清晰!
她急切地詢問那弟子的外貌。
老婦人仔細回憶著,將所見之人的容貌特征一一描述出來。
隨著師父的講述,李雪晴眼中的困惑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火山噴發般洶湧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怨毒!
那張臉……她見過!
在化龍門的港口!
後來……他加入了雄霸的監察堂!
“是他!是監察堂的人!!”
李雪晴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刮出的寒風,充滿了刻骨的仇恨:
“他是雄霸的人!!”
“是雄霸!是雄霸這惡賊想要我的命!!!”
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什麼獨孤恨在草廬?什麼巧合?
全是陷阱!
是雄霸精心設計的連環殺局!
利用她對譚家的感情,利用銀翼侯的任務,更利用那恐怖的鋼鐵怪物!
目的就是要置她於死地!
“雄霸……惡賊!你敢害我?!!!”
李雪晴氣得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傷口崩裂也渾然不覺,雙目因極致的恨意而充血赤紅,仿佛要滴出血來!
滔天的殺意幾乎要衝破山洞!
老婦人看著徒弟猙獰的模樣,眼中痛惜更甚,無奈地長長歎息:
“唉……你的心性終究還是太過急躁,太不穩了。”
“否則以你的天賦和這些年的積累,早就該踏入二品之境,甚至凝聚出自己的武意了。”
“你的成就,本不該止步於此啊。”
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深深的遺憾。
李雪晴是她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唯一還活著的弟子。
她曾寄予厚望,可惜終究被執念所誤。
李雪晴聞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嘶聲道:
“師父,您不知道。”
“我和那雄霸,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更何況……這一次,他還牽扯到了譚家!!”
李雪晴從小無父無母,被師父收養。
成年之後,她才返回故鄉尋親。
結果發現親人早已經死儘,隻剩譚家一支表親尚在人世。
於是李雪晴將自己對親人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了譚家之上。
可如今,譚家慘遭滅門。
那殺人者獨孤恨要死!那侮辱譚家屍骨者石丹琴要死!
利用譚家設計的雄霸同樣要死!
李雪晴的麵容因極致的仇恨而扭曲猙獰,如同地獄爬出的複仇惡鬼。
老婦人看著李雪晴這副麵容,心中隻剩下深深的無力感。
她太老了,太累了,生命的燭火已搖曳欲熄,實在無力再為徒弟遮風擋雨,更無力化解這滔天的恨海。
“可惜明日一早,老婆子我就得動身了,幫不了你了。”
老婦人的聲音透著濃濃的疲憊與暮氣:
“你們化龍門內部的傾軋,我這外人也不便插手。”
她頓了頓,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但你若就這樣帶著一身重傷和滿腔恨意回去,恐怕不是那雄霸的對手。”
這句話如同冰水,瞬間澆熄了李雪晴一部分狂躁的火焰。
她猛地一怔,如同被點醒。
對啊!
她現在身負重傷,戰力十不存一!
即便全盛時期回去,麵對那個實力深不可測、百毒不侵且擁有戰傀荒行子的雄霸,她又有幾分勝算?
除非……她能突破!
突破到二品!並且……凝聚出屬於自己的、強大的武意!
事實上,自從被門主剝奪執法長老之位、不再需要定期為門主傳功後,她積蓄多年的內力早已厚積薄發,真真切切地觸摸到了二品境界的門檻!
隻差那臨門一腳!
而對於武意,她冥冥中也早有了一絲模糊的感悟,仿佛隔著一層薄紗,觸手可及卻又始終無法捅破!
可就是這“一腳”、“一層”,卻如同天塹,不知困死了多少驚才絕豔的武者一生!
她不甘心!
絕不甘心一輩子被梁進踩在腳下!更不甘心大仇未報身先死!
求生的本能和複仇的欲望瞬間壓倒了純粹的憤怒。
李雪晴眼中燃燒著渴望的光芒,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望向師父:
“師父!您經驗豐富,並且還是過來人,求您指點弟子!”
“如何才能……順利踏入二品?如何才能……凝聚出武意?”
這是她目前唯一的破局希望!
老婦人看著徒弟眼中那熟悉的、對力量的熾熱渴望,沉默了片刻,緩緩搖頭,吐出兩個字:
“對你……難。”
李雪晴一愣,不解其意:
“難?為何難?”
“弟子根基已足,隻差契機!”
老婦人歎了口氣,目光似乎能穿透李雪晴的靈魂:
“你的心,太躁了。執念,也太深了。深到……已經讓你變得偏激、狹隘,眼裡隻剩下仇恨和那個虛無縹緲的‘大義’。”
“你的心湖,早已被這些攪得渾濁不堪,波瀾洶湧,又如何能映照出武道至理,凝聚出純粹的‘意’?”
李雪晴心頭一震,下意識想要反駁。
但看著師父洞悉一切的目光,話卻堵在了喉嚨裡。
“不過……”
老婦人話鋒一轉,帶著一絲最後的希冀:
“你若真想改變,真想尋求突破,我倒是可以給你一個建議。”
“或許……能為你打開一扇新的窗。”
李雪晴精神一振,如同溺水者看到了浮木:
“請師父明示!弟子洗耳恭聽!”
老婦人看著山洞外沉沉的夜色,聲音飄渺:
“你可以去看看,新的世界。”
李雪晴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失笑。
她笑容裡帶著一絲苦澀和不解:
“師父,弟子自認閱曆不淺,這天下之大,五湖四海,名山大川,繁華都市,窮鄉僻壤……弟子何處未曾踏足?”
“世間百態,又有何物是弟子未曾見過的?”
她不明白,看世界對她突破有何幫助。
老婦人緩緩搖頭,目光深邃:
“你以前啊,眼睛長在頭頂上,看的都是天邊雲,心中裝的都是家國天下、君王社稷這些宏圖偉業。”
“眼光太高,心太大,反而忽略了腳下的路,身邊的風物。”
她頓了頓,指向山洞外:
“我建議你停下來,彎下腰,好好看看這‘低處’,看看這‘眼前’。看看市井小民的柴米油鹽,聽聽販夫走卒的家長裡短,感受一下……這人間煙火,最真實的悲歡離合。”
李雪晴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師父的話似乎觸及了什麼,卻又像隔著一層迷霧,讓她抓不住關鍵。
看著徒弟依舊迷茫的眼神,老婦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當年,你尋到譚家,我本以為那是你的救贖,能讓你體會到尋常人家的溫情。”
“可後來我明白了……譚家終究隻是你的表親。你待他們如至親,傾注心血,可他們……或許更多是將你視作一座可供攀附、敬畏的靠山。”
“你性子太要強,太獨立,從不肯依賴任何人,也從不肯向任何人袒露真正的脆弱……就像一隻把自己裹在硬殼裡的刺蝟。”
老婦人的話語如同重錘,敲在李雪晴心頭。
她想起譚家眾人麵對她時那恭敬中帶著疏離、甚至畏懼的眼神……心口一陣刺痛。
“你若是能……”
老婦人斟酌著詞語,眼中帶著一絲近乎悲憫的期望:
“能試著反其道而行之……或許,那層蒙在你心湖上的塵埃,就能被拂去,讓你看清自己真正所求,找到突破的契機。”
李雪晴聽得雲裡霧裡,困惑更甚:
“弟子……愚鈍,還請師父明言!”
老婦人看著徒弟眼中那依舊未曾化開的執拗和倔強,無奈地笑了笑,終於直白地說道:
“簡單點說……你可以找個男人。”
“去體驗一下,那與家國大義、血海深仇截然不同的……男女情愛。”
李雪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
她猛地坐直身體,不顧牽動傷口的劇痛,臉上滿是不可思議和強烈的抗拒:
“國家未能光複,君王未能報效,弟子豈可耽於兒女私情?!”
“況且……”
她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驕傲與固執:
“我李雪晴,不需要男人!從來就不需要!”
她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那虛無縹緲的複國大業。
情愛?
在國家大事麵前,情愛顯得多麼可笑和渺小!
那是弱者才需要的慰藉!
是阻礙她攀登武道巔峰的絆腳石!
看著徒弟那副仿佛受到了莫大侮辱的模樣,老婦人眼中最後一點光芒也黯淡下去,隻剩下深深的疲憊和徹底的無奈。
她長長地、長長地歎了口氣,仿佛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
“唉……滿目河山空念遠,人間至味……是情愛。”
“國家不正是由無數普通的家庭,無數普通的男女組成?”
“我知道這話難入你耳,更難入你心。”
“罷了……罷了……”
她緩緩站起身,佝僂的背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長,充滿了暮氣與蕭索:
“路,終究要你自己去走。”
“是立刻回去找雄霸複仇,還是去哪裡……都隨你吧。”
“師父我……真的老了,管不動了,也……管不了了。”
老婦人歎了口氣。
她真的老了,活不了多久了。
她還得去追尋最後一絲延壽的機會,已經無力改變李雪晴的人生道路。
洞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隻有火苗劈啪的輕響。
李雪晴怔怔地看著師父走向山洞深處的背影,那背影如此瘦小,如此孤單,仿佛隨時會被黑暗吞噬。
師父的話在她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有抗拒,有不解,甚至有一絲被冒犯的惱怒。
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茫然和……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動搖。
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對始作俑者更深的、刻入骨髓的仇恨!
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眼中燃燒著永不熄滅的複仇烈焰,在心中無聲地嘶吼:
“雄霸!你給我等著!很快……很快我就會回來找你!新仇舊恨,我們一並清算!”
“隻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有一些事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