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譏諷不高,卻異常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鄙夷和刺骨的寒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冷嘲吸引,齊刷刷地投向了聲音的來源。
飯館最裡麵,一個光線略顯昏暗的角落。
一張方桌旁,坐著三個人。
乍一看,像是一家三口,但三人身上的怪異感卻揮之不去。
一個中年男人,約莫五十歲上下,身材發福,滿麵油光,一張圓臉上堆著和氣的笑容,身上粗布短褂沾染大片油汙,腰間隨意地彆著一柄尋常的厚背菜刀,刀柄磨得溜光水滑。
他正慢條斯理地對付著一盤鹵豬頭肉,動作悠閒,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
像個夥夫。
他對麵坐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女子,她的容貌隻能算得上平平,衣著款式亦是樸素無華。
然而那衣料的質地卻竟是細膩柔韌的湖綢,價值不菲。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周身透出的那種嚴苛的整,發髻一絲不亂,衣領、袖口纖塵不染,連指甲都修剪得圓潤乾淨,透著一股拒人千裡的冷硬。
還有一個看上去隻有七八歲的男童。
這孩子的穿著最為古怪,一身明顯由成人衣物改短的深色布袍,鬆鬆垮垮地套在他小小的身板上。
他端端正正地坐著,小小的雙手放在膝蓋上,低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安靜得有些木訥。
若說這是一對老來得子的夫婦帶著幼子,可那對“夫婦”的年紀又著實偏大,在這個時代,做祖父母都夠了。
更怪異的是,這三人看似同坐一桌,細看之下卻缺乏任何家人間該有的溫情流動。
男人沉浸在自己的食物和油汙裡,婦人像一座精雕細琢的冰山,男童則顯得木訥愚鈍。
更像三個同伴。
方才那聲刻薄譏諷的源頭,正是這位衣著考究、神情冰冷的中年婦人。
討論國策之時,竟被一個婦道人家如此當眾嗤笑,這無異於在滾油裡潑進了一瓢冷水!
短暫的死寂過後,是更猛烈的爆發。
幾個坐在靠近門口、滿臉橫肉、一看就是江湖草莽的壯漢最先按捺不住,拍案而起,碗碟震得叮當亂響。
“哪來的臭婆娘!頭發長見識短,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趕緊滾回家抱孩子喂奶去!懂個屁的改稻為桑!”
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唾沫橫飛,指著婦人厲聲喝罵。
另一個敞著懷、露出濃密胸毛的大漢更是粗俗不堪,他輕蔑地掃了一眼那埋頭吃飯的油膩男人,譏諷道:
“喂!那個帶把兒的!管好你家婆娘!連個娘們都管不住,還出來現什麼眼?老子都替你臊得慌!是不是個爺們兒?”
第三個則更加下流,咧著嘴怪笑道:
“嗤!說我們像怨婦?我看你才是深閨怨婦吧?是不是你家男人那玩意兒不中用,在床上滿足不了你,才惹得你火氣這麼大,跑這兒來撒野?”
汙言穢語如同毒蛇吐信,一聲比一聲不堪入耳。
梁進,目睹這一切,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
他不打算理會這市井間的無聊爭執,視線重新投向窗外街對麵那森嚴氣派的府衙大門。
然而,就在那群武者的汙言穢語愈演愈烈之際——
梁進夾菜的手猛地一頓!
“有殺氣!”
他的目光不再投向府衙,而是驟然回轉,看向了那個昏暗角落裡的“一家三口”。
果然!
那一直低頭扒飯的油膩男人,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咀嚼的頻率都未曾改變,但那雙被眼皮半遮的小眼睛裡,倏忽掠過一絲比砧板上凍肉更冷的幽光。
那冰山般的婦人,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殘酷的譏誚,端著茶杯的手指,指甲修剪得異常鋒利。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個男童——他緩緩抬起了頭。
那雙眼睛!
那絕不是一個七八歲孩童該有的眼神!
裡麵沒有絲毫天真懵懂,隻有一片殘忍和嗜血的欲望。
小小的身軀裡,仿佛禁錮著一頭擇人而噬的凶獸。
就在這殺機彌漫的瞬間。
隻見那中年婦人擱在桌麵的右手食指,在油膩的桌麵上“噠、噠”敲擊了兩下。
聲音輕得幾乎被淹沒在周圍的喧囂裡。
但——
就是這如同指令般的輕響落下的刹那!
異變陡生!
那男童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在原地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快到了極致!
眾人隻覺眼前一花,昏暗的角落裡仿佛憑空爆開一團模糊的虛影,耳邊隻聽得“嗤嗤嗤”數道尖銳到刺破耳膜的破空厲嘯!
那聲音短促、迅疾、致命!
如同毒蜂振翅,又似死神揮鐮!
虛影一閃即沒。
下一瞬,那個穿著寬大不合身衣服的男童,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原位,仿佛從未離開過。
唯一的不同是,他那肉嘟嘟的小手中,此刻正把玩著一柄造型奇特、薄如柳葉的飛刀。
刀尖,一滴粘稠、暗紅的血珠,正緩緩凝聚、拉長。
“啪嗒”一聲,血珠滴落在油膩肮臟的地麵上,綻開一朵小小的血花。
他那張粉嫩的小臉上,哪裡還有半分孩童的稚氣?
嘴角微微上揚,勾勒出一個與年齡極端不符的、充滿殘忍意味的獰笑,眼神冰冷地掃視著剛才叫囂最凶的那幾個武者。
“啊——!!!”
“呃啊——!!!”
痛苦的慘嚎,此刻才驟然爆發出來。
那幾個剛才還口沫橫飛的武者,此刻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雙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指縫間鮮血如同泉湧,瞬間染紅了他們的手掌和前襟!
他們的嘴巴,從兩側嘴角開始,被利器精準而冷酷地割開,傷口一直撕裂到耳根之下!
皮肉翻卷,露出裡麵森白的牙齒和猩紅的牙床。
這恐怖的傷口讓他們再也無法閉合嘴巴,隻能維持著一個巨大而詭異的微笑表情。
每一次因劇痛而痙攣抽動,都讓那猙獰的傷口更加暴露,兩排牙齒在血汙中顯得格外刺目。
劇痛讓他們涕淚橫流,渾身篩糠般顫抖。
然而,在無邊的恐懼麵前,連劇痛似乎都退居其次了。
他們捂著血流不止的傷口,看向那個男童的目光,充滿了極致的驚駭與難以置信!
“好……好快的……速度!好……好高明的輕功!”
刀疤臉漢子強忍著劇痛,含糊不清地嘶吼道,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
另一個武者似乎想起了什麼,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臉上血色褪儘,隻剩下死灰般的恐懼。
他指著男童,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變了調:
“你……你是……千機童子!!!”
四個字如同一個炸雷,在小小的飯館裡轟然爆開!
“嘶——!”
刹那間,整個飯館響起一片整齊的倒抽冷氣聲!
所有食客此刻都僵在了原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他們再看向那個男童時,眼神裡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仿佛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披著人皮的、來自九幽地獄的索命惡鬼!
千機童子!
這個名字在江湖上,意味著血腥、殘忍和無法無天!
傳聞此人並非真正孩童,而是身患奇症,身體永遠停留在七八歲的模樣,如同傳說中的侏儒。
至於他的真實年齡,早已無人知曉,隻知他成名多年,凶名赫赫!
他精擅機關暗器之術,手段詭譎狠辣,曾一度被六扇門機門招攬。
然而此人天性桀驁,凶殘暴戾,因不服管束,竟在一次衝突中,將他的頂頭上司用極其殘忍的手段虐殺致死。
隨後他叛逃出六扇門,成為朝廷重金懸賞的通緝要犯。
這些年來,他流竄各地,犯下累累血案,每一次出手都伴隨著死亡和恐怖,其凶名足以讓小兒止啼!
此刻,這個凶神竟然就坐在他們麵前!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每一個人。
官府就在街對麵,近在咫尺,可此刻沒有一個人敢生出半點去報官的念頭。
在千機童子那如同毒蛇般陰冷的目光注視下,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
“嗚……嗚嗚……”
那幾個被割裂嘴巴的武者,強忍著劇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狼狽不堪地跪倒在地。
他們拚命地朝著千機童子的方向磕頭,喉嚨裡發出含糊不清的求饒和謝恩聲。
鮮血順著他們的下巴滴落,在地上彙成一小灘。
然而,千機童子那張稚嫩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動容。
他依舊把玩著那柄滴血的飛刀,嘴角噙著那抹殘忍的獰笑,冰冷的眼神掃視著飯館裡的每一個人。
如同在欣賞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冰冷刺骨的殺意,非但沒有因為對方的求饒而減弱,反而如同實質般越來越濃烈,越來越粘稠。
幾乎要凍結空氣!
並且籠罩全場!
那雙孩童的眼睛裡,閃爍著的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毀滅欲望。
“要滅口嗎?”
梁進見狀微微搖頭。
千機童子濃烈的殺意,竟然將梁進也給籠罩進去了。
這千機童子既然武功高強,被人識破身份要殺人滅口,血洗這家飯館,這符合一個窮凶極惡通緝犯的行事邏輯。
可這裡乃是縣衙對麵,他即便滅了口,又能瞞得住多久?
豈不是多此一舉?
眼看事情既然已經牽扯到了自己身上,梁進也不打算等到這千機童子出手的時候再反製,而是主動出擊。
於是梁進起身,衝著那千機童子拱拱手開口道:
“既然都已經割傷了他們的嘴,還請得到人處且饒人,留他們一條性命吧。”
千機童子那冰冷死寂的眼珠微微一轉,陰毒的目光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猛地釘在了梁進身上。
他咧開嘴,露出一個與其稚嫩麵容極端違和的森然笑容,童稚的聲線裡卻透出砭骨的寒意:
“嗬……你好大的膽子啊。竟敢替他們求情?”
他捏著飛刀的手指微微撚動,刀刃在昏暗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寒星:
“你,是想死嗎?”
那冰冷的殺意,如同潮水般湧向梁進。
飯館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眾人隻覺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窒息。
麵對這赤裸裸的死亡威脅,梁進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變,他哈哈笑著揮揮手:
“當然不是了,我哪敢找死啊?”
“就是看大家火氣都挺大,出來說和說和,調解一下嘛。這動刀動槍的,多危險啊,也多傷和氣。”
他語氣輕鬆,甚至帶著點市井小民的油滑,仿佛完全沒感受到那迫在眉睫的殺機:
“若是你想要聊天,我們也可以坐下來慢慢聊,實在沒必要打打殺殺。”
“比如就聊聊剛才提到的……哦,是改稻為桑!剛這位……夫人,似乎也挺關心改稻為桑的破局良策?”
“咱們不如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聊這個?總比動刀子強,你說是不是?”
千機童子稚嫩的臉上流露出怒意。
他何嘗聽不出梁進語氣之中的輕視和調侃?
“你真的找死!”
千機童子稚嫩的麵容瞬間扭曲,猙獰如惡鬼,眼中凶光暴射!
那柄飛刀在他指尖發出一聲低微的嗡鳴,眼看就要化作一道追魂奪命的厲電!
梁進倒是無所謂。
這家夥若是真敢動手,那他將其拍死就行。
若非他這具分身的名聲是響當當的“及時雨”,被人認為急公好義,並且又容易相處。
否則他哪會這麼多廢話?
換彆的分身早動手了!
有時候,梁進都開始感覺自己每具分身,都因為各自需要扮演的角色,導致行事風格都產生了改變。
青衣樓的分身,能一路殺穿西漠。
太平道的分身,越來越像個神棍。
化龍門的分身,能做領導也能做下屬。
而如今這具身份,脾氣都似乎便好了,笑容也都變多了,結交的朋友兄弟也更多了。
同時,這具分身也沒有那麼大的戾氣,更習慣先禮後兵。
這時。
眼看千機童子手中飛刀就要射出。
飯館內所有人都以為下一秒就要血濺五步之際——
“哦?”
一個清冷如同玉石相擊的女聲,帶著一絲刻意拖長的尾音,陡然響起,硬生生打斷了千機童子即將爆發的殺機。
正是那位衣著考究、神情冰冷的中年婦人!
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杯底與桌麵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她抬起眼,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落在了梁進身上。
“你有破局良策?”
婦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的雜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儀:
“我倒是真想聽聽。”
她這一開口,正要暴起的千機童子如同被無形的繩索勒住,硬生生頓住了所有動作。
他極其不滿地回頭看向婦人,喉間發出低沉的、野獸般的咕嚕聲,似乎在質問。
然而那婦人卻連眼角的餘光都未給他,隻是饒有興致地、牢牢鎖定著梁進。
她的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人心。
“不過……”
婦人話鋒一轉,聲音驟然降至冰點,每一個字都仿佛裹挾著北地的寒風,凍得人靈魂發顫:
“希望你不是在浪費我的時間,否則……”
她並未說完,隻是那未儘之語中蘊含的冰冷殺機,比千機童子那赤裸裸的威脅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那後果,不言而喻。
千機童子聽到這後半句,臉上的不滿才稍稍平息,重新浮現出那種殘忍而滿意的神色。
梁進倒是不介意。
說說就說說,又不是什麼問題。
況且他好歹是個穿越者,自從穿越來之後還沒有機會利用前世知識裝逼。
如今,也該到了裝逼的時候了。
“夫人有興致,那在下就鬥膽獻醜了!”
梁進笑容滿麵,重新坐了下來,甚至還給自己倒了杯粗茶潤了潤嗓子。
那氣定神閒的姿態,與周圍劍拔弩張、血腥彌漫的氣氛格格不入。
“朝廷推行改稻為桑已有經年,想以絲綢之利充盈國庫。但強行推行,操之過急,弊端已顯。如今南方之地,桑田侵吞稻田,糧價飛漲,民生凋敝,流民漸起。”
“若此時再強行勒令將已成規模的桑田改回稻田,不僅阻力巨大,傷及桑農根本,更是朝令夕改,有損朝廷威信,實非明智之舉。”
梁進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他語速平緩,條理分明,一開口便點出了問題的核心,讓所有人不由得都豎起了耳朵。
改稻為桑之事,梁進自然知曉。
尤其他南天地北多具分身,能夠從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視角看待這件事,更是看得比大部分都透徹。
“在下以為,破局之道,首先在於‘徐徐圖之,桑稻結合,生態循環,確保民生’。可推行一種名為‘桑基魚塘’的複合耕作之法。”
梁進拋出了這個令眾人耳目一新的名詞。
“具體而言……”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油膩的桌麵上畫起了簡易的示意圖:
“可令農戶以十畝地為基本單元:其中四畝,沿舊製種植水稻,確保口糧;三畝,則環繞水塘種植桑樹;兩畝地開挖成池,引水養魚;最後預留一畝,建造公用糧倉。”
他一邊畫一邊講解,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篤定:
“此法妙在何處?妙在‘循環’二字!”
“稻田灌溉之水,可引入魚塘,滋養魚群;魚塘底部沉積的肥沃塘泥,定期挖出,正是桑田上好的肥料;桑樹茂盛,桑葉用以飼喂蠶蟲,產出蠶絲;而養蠶過程中產生的蠶沙,又是魚群喜食的天然餌料!如此,水陸互養,粟帛兼收,形成一個生生不息的循環。”
“據在下估算,較之單一植桑或種稻,此法不僅收益可增三倍以上,更能有效分散風險,旱澇保收,不懼災荒。”
梁進頓了頓,環視四周。
隻見飯館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聽得呆了。
那中年婦人更是眉頭緊鎖,眼中精光閃爍,顯然在急速思考著這前所未聞的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