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西縣城外。
烈日依舊如同熔爐中傾倒出的金汁,無情地炙烤著龜裂的大地。
空氣在高溫下扭曲,蒸騰起肉眼可見的熱浪,吸進肺裡都帶著灼痛。
一支規模不小的車隊,正沿著塵土飛揚的官道,緩緩駛向錦西城那低矮破敗的城門。
車隊由二十多輛沉重的大車組成,拉車的健馬在烈日下噴吐著白沫,顯得異常吃力。
最引人注目的是車上那些巨大的、用厚實原木釘成的箱子,每一個都異常沉重,深深的車轍清晰地烙印在乾燥堅硬的地麵上,仿佛巨獸爬行留下的痕跡。
押車的人馬眾多,個個神情警惕,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他們操著明顯的外地口音,彼此間的交談也刻意壓低。
這樣的場景,對於飽經風霜的長州百姓來說,早已司空見慣,甚至麻木。
最近,一則“大乾首富沈萬石攜巨銀入長州低價圈地”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傳遍長州綠林,引得無數雙貪婪的眼睛在暗處窺伺。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官府很快祭出了“煙霧彈”之策。
於是,長州境內,類似的車隊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它們招搖過市,大張旗鼓,車轍深深,護衛彪悍,活脫脫就是“運銀車隊”的翻版。
起初,每一次出現都引得萬人空巷,災民們麻木的眼神裡也會燃起一絲好奇或絕望的期盼。
但當綠林好漢們按捺不住劫掠之心,悍然出手後,揭開箱蓋的瞬間,迎接他們的往往是冰冷的石塊、呼嘯的箭雨和早已埋伏好的官兵!
靠著這一手虛實難辨的“誘餌”戰術,長州官府最近剿滅了大大小小十幾股綠林勢力,殺得人頭滾滾,懸首城門。
血淋淋的教訓,如同冰水澆頭,讓剩下的綠林豪強們噤若寒蟬。
漸漸地,綠林道上再無人敢輕易打這些車隊的主意。
就連長州百姓也普遍認為,所謂“沈萬石攜銀入長州”的消息,根本就是官府精心編織的謊言,一個血腥的陷阱,目的就是誘使那些盤踞山寨的匪盜離開巢穴,好一網打儘。
因此,當這支新的“可疑”車隊再次出現在錦西城外時,城門口寥寥無幾的行人和災民隻是漠然地瞥了一眼,便麻木地移開視線,連議論的興趣都欠奉。
他們眼神空洞,如同行屍走肉,隻專注於在滾燙的地麵上尋找下一口能活命的食物或水源。
當沉重的車隊吱吱呀呀地駛入縣衙那略顯破舊的大門時,偶爾瞥見的災民眼中甚至流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麻木了然。
看吧!
這又是官府的誘餌和詭計!
然而,兵者詭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誰又能想到,在眾多迷惑視線的“煙霧彈”掩護下,真正的目標已然隨著這支看似尋常的車隊,悄無聲息地進入了縣衙深處。
縣衙深處。
客房。
門窗緊閉,厚重的布簾隔絕了外界的酷熱與窺探,但密不透風的房間裡,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一絲風也沒有,隻有令人窒息的悶熱。
汗水不受控製地從每一個毛孔裡滲出,浸透了衣衫。
一名身著尋常細麻布衣的中年男子,背對著門口,負手立於唯一一扇被厚布遮擋的小窗前。
他身形並不高大,卻自有一股沉穩雍容的氣度,即使這粗布衣衫也難以掩蓋。
隻是此刻,他挺拔的背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和蕭索。
他,正是大乾首富,富可敵國的沈萬石。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布簾,落在這片被烈日炙烤得奄奄一息的土地上。
一路行來,長州的慘狀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他的心頭。
千裡赤地,餓殍枕藉,樹皮草根被啃食殆儘,易子而食的慘劇在暗處上演……
而他,卻攜帶著海量的白銀,要在這些瀕死之人身上,以近乎掠奪的價格,買走他們最後的希望——賴以活命的田地。
“岑老……”
沈萬石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疲憊:
“進入長州這些日子,一路走來……觸目驚心。這裡的百姓,真的……快沒了活路啊。”
他緩緩轉過身,額頭、脖頸上密布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後背的衣衫早已濕透一大片,緊貼著身體。
他的眼神充滿了掙紮與痛苦,望向身後那位如同鐵塔般矗立的老者:
“而我……卻在這個時候,帶著這些銀子,行那趁火打劫、惡意壓價之事。”
“看似給了他們幾兩碎銀,讓他們能多喘幾天氣,可實則……卻是徹底斷絕了他們子孫後代安身立命、賴以活命的根基啊!”
他深吸一口氣,那粘稠灼熱的空氣仿佛刀子般割著喉嚨:
“我這樣做……是否……喪儘天良?”
站在他身後的老者,銀白色的須發根根如鋼針般挺立,雖然年逾花甲,但身軀依舊魁梧雄壯,腰背挺直如鬆。
他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霹靂手”岑睿峰,曾執掌風雷幫,如今是沈萬石身邊最受倚重的供奉高手。
岑睿峰看著沈萬石臉上深刻的痛苦,心中也是五味雜陳,隻能沉聲勸慰:
“東家,您是……身不由己啊。”
沈萬石咀嚼著這四個字:
“身不由己……”
他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到極致的弧度,帶著濃重的自嘲:
“是啊,身不由己。想當年,我沈萬石白手起家,以為賺錢是本事,是我在駕馭這黃白之物。”
“可當這錢財堆積成山,多到連我自己都數不清的時候,我才明白……不是我在駕馭它,而是它,駕馭了我!”
“它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逼得我……不得不去做那些違背本心、有損陰德之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悲憤和絕望,猛地指向窗外縣衙大院的方向,那裡停放著裝載銀兩的大車:
“有時候,我真希望這些運來的銀子,半道上就被那些真正的綠林豪傑劫了去!讓他們分給這些快餓死的百姓!”
“也好過……好過被我用在這等……斷子絕孫的買賣上!”
岑睿峰臉色劇變,如同聽到了晴天霹靂!
“東家!”
他匆忙屏息凝神,敏銳地感知著周遭的動靜。
確認隔牆無耳後,他才壓低聲音,急促而嚴厲地低喝道:
“慎言!東家,慎言啊!”
“‘改稻為桑’乃是朝廷製定的國策!其中的是非曲直,是聖上與廟堂諸公權衡天下大勢所定!豈是我等商人可以妄加非議的?東家!”
他加重了語氣,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們此行,收購長州農田,將其改為桑田,是在輔助推進國策實施!”
“隻有站在秦相、站在聖上這一邊,沈家這偌大的基業,東家您和家人的安危,才有保障啊!”
沈萬石雖然是大乾首富,看似風光無限。
但是許多事情,他也隻能按照上頭的意思去辦,也隻能選擇站隊。
隻有這樣,才能避免禍患。
岑睿峰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目光下意識地瞥向縣衙另一側戒備森嚴的院落:
“況且……緝事廠的嚴大人就在這縣衙之中!”
“東家方才那些話,若是有一星半點傳入他的耳中……後果不堪設想啊!”
他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鋼針,刺破了房間內粘稠的悶熱。
沈萬石渾身一顫,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滿腔的悲憤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所取代。
岑睿峰口中的“嚴大人”,正是緝事廠凶名赫赫的四大檔頭之一,四檔頭嚴子安!
此人一路隨行,名義上是“護送”他這位首富和銀錢,實則是緝事廠安插在他身邊最直接、最冷酷的耳目與枷鎖。
緝事廠,天子鷹犬,專司偵緝、刑訊、暗殺,所行之事多在陰影之中,手段酷烈,令人聞風喪膽。
而嚴子安,更是以心狠手辣、不擇手段著稱,是踩著無數屍骨爬上高位的狠角色。
沈萬石毫不懷疑,嚴子安此來長州,絕不僅僅是為了“監督”他收購田地。
此人身上,必然還背負著皇室交付的、更見不得光的秘密任務。
他下意識地用汗巾用力擦拭著額頭和脖頸不斷湧出的汗水,仿佛想擦去內心的惶恐。
最終頹然垂下手,所有的言語都堵在了喉嚨裡,隻剩下一聲沉重的歎息。
他疲憊的目光,透過窗欞縫隙,再次投向院中那些裝載著巨額財富、也裝載著無儘罪孽的大木箱。
曾經,他視金錢如命,唯恐賺得不夠多。
如今,麵對這堆積如山的白銀,他卻隻感到一陣陣深入骨髓的厭惡和……無法擺脫的恐懼!
岑睿峰敏銳地捕捉到沈萬石的目光,誤以為他仍在擔憂銀錢安全,連忙寬慰道:
“東家不必過於憂心。”
“行程已定,明早天色微明我們便啟程,快馬加鞭,子時之前必能抵達長州城!而且……”
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信心十足:
“半途之上,六扇門的名捕擒風會親自率精銳前來接應!”
“有老朽在側,有嚴大人坐鎮,再加上擒風的強援,整個長州地界,絕無人敢動這批銀子分毫!”
“待到了長州城,更有大軍守護,固若金湯,那時便徹底高枕無憂了!”
他自認為這番安排萬無一失,足以打消東家的顧慮。
卻不知,沈萬石心中翻騰的憂慮,早已超越了銀錢的安全。
而是對抵達長州城後,即將親手操持的那場對長州百姓的“合法掠奪”的深深恐懼與無力感。
…………
錦西城門口。
梁進勒住韁繩,胯下健馬噴了個響鼻,不安地刨著滾燙的地麵。
“看來,沈萬石今晚要在這裡落腳了。”
他通過【千裡追蹤】確定了一下沈萬石的位置,很肯定沈萬石如今就在這錦西城中。
“人既然在這裡,那銀子一定跑不了。”
梁進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隨後取出【巳麵】,輕輕覆蓋在臉上。
刹那間,視野被奇異的光芒所充斥。
通過【火眼】的透視之力,城池的層層牆壁在他眼中變得如同透明的琉璃。
他迅速鎖定了那個被嚴密保護在縣衙中的中年富商——沈萬石。
視線再移,縣衙大院中,那些被重重守衛看護的巨大木箱內部,不再是凡眼所見的黑暗,而是散發出令人心旌搖曳的、璀璨奪目的銀白色光芒!
海量的銀錠整齊地堆疊其中,散發著冰冷而誘人的財富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