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
書房。
沈萬石和岑睿峰被驚動,匆匆被請到了這縣衙的心臟之地。
空氣裡彌漫著陳年書卷的墨香、新換的檀香,可氣氛凝卻重得如同暴雨前的陰雲。
錦西知縣正襟危坐在下首,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手指無意識地撚著官袍的袖口。
但書房裡真正的主宰,卻是那位端坐在知縣上首太師椅中的便服男子。
此人正是緝事廠四大檔頭之一——嚴子安。
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塊投入水潭的寒冰,讓整個書房的溫度驟降。
他的麵容是一種死人般的、令人心悸的慘白。
乍看之下,仿佛是敷了一層厚厚的鉛粉,但若凝神細觀,便會發現那並非塗抹之物,而是皮膚本身透出的詭異色澤。
更令人怪異的是,他整張臉上,竟無一根毛發!
沒有胡須尚可理解,但連眉毛也徹底消失不見,光潔平滑得如同剛剝殼的熟雞蛋。
也不知他修煉了怎樣的邪功,才修煉成這樣。
這使得他那雙眼白多於眼黑的眸子,如同鑲嵌在白玉上的兩顆幽黑的玻璃珠,毫無情感地轉動著,看人時帶著一種解剖般的審視意味。
他僅僅是坐在那裡,不言不動,一股無形的、混合著血腥與權勢的沉重官威便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沈萬石和岑睿峰都是見慣風浪的老江湖,此刻也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骨升起。
兩人不敢怠慢,連忙躬身行禮,聲音都下意識地放低了幾分:
“見過嚴大人!知縣大人!”
“不知二位大人急召,所為何事?”
嚴子安沒有開口,隻是抬起那隻同樣蒼白光滑的手,極其輕微地向下按了按,示意兩人落座。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韻律感,仿佛在操控提線木偶。
兩人剛入座。
知縣慌忙站起身。
他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開始轉述手下差役帶回的驚人消息:
“稟……稟嚴大人,沈大人,岑幫主!”
“下官手下得力差役方才急報,就在……就在我們縣衙正對麵的‘客雲來’飯館之中,發現了……發現了眾多窮凶極惡的匪盜狂徒!”
“其中,不僅有惡名昭彰、以機關暗器虐殺成性的‘千機童子’韓童!還有那力大無窮、生啖人肉、凶暴絕倫的‘饕餮狂廚’斐彪!”
聽到這兩個名字,沈萬石眉頭微皺,岑睿峰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但兩人都還算鎮定。
這等凶徒雖然棘手,終究是獨行惡狼,翻不起太大的浪花。
然而。
知縣接下來的話,卻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
“甚至……甚至還出現了……”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鼓起全身的勇氣才能念出那個名字:
“‘及時雨’宋江這巨盜的身影!”
宋江?!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無形的霹靂,瞬間劈開了書房的凝重!
一直麵無表情的嚴子安,那雙幽黑的眸子驟然收縮。
冰冷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讓書房的溫度再次陡降!
岑睿峰麵上輕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憂慮和難以置信。
就連沈萬石,端著茶杯的手也微微一顫,幾滴滾燙的茶水濺落在手背上,他卻恍若未覺。
及時雨宋江!
這早已不是普通的通緝犯!
而是長州綠林第一勢力——宴山寨的實權人物!
宴山寨盤踞長州多年,根深蒂固,高手如雲,甚至還有三品武者!
其勢力龐大到連朝廷都投鼠忌器,至今仍在周密部署,未曾輕易發動清剿。
而宋江,這位新近崛起的“及時雨”,不僅本身武功高強,更以智計百出、膽大包天聞名!
他剛加入宴山寨不就,便迅速成為核心,據說寨中最近半數的大買賣,都是由他一手策劃、親自帶隊。
此人在加入宴山寨之前,便已是攪動長州風雲的巨寇!
法場之上,他悍然劫走死囚!
官倉重地,戒備森嚴,他如入無人之境,劫走賑災官糧!
更令人發指的是,他竟敢伏擊由長州知府和六扇門統領親自押運的運糧車隊,不僅劫走糧草,更讓朝廷顏麵掃地!
其行徑,已非簡單的劫掠,而是赤裸裸地向朝廷權威發起挑戰!
這樣一個無法無天、狡詐如狐、出手必是驚天大案的巨盜頭子,此刻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縣衙對麵?
其目的,不言而喻!
“他在衙門對麵做些什麼?”
嚴子安的聲音響起,比之前更加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珠砸在青磚上。
知縣渾身一激靈,連忙躬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
“回……回大人,他……他在飯館之中,當眾……妄議抨擊朝政!”
“言辭……頗為激烈。”
他當然聽到了宋江那些鞭辟入裡、直指要害的言論,內心深處甚至隱隱覺得那些話切中時弊,堪稱良策。
但身為朝廷命官,當著緝事廠四檔頭的麵,他怎敢流露出半分認同,又哪敢說一句賊寇的好話?
岑睿峰怒哼一聲,猛地站起身,須發皆張,一股彪悍的氣勢勃然而發:
“好個宋江!無法無天!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看樣子他是盯上我們的銀車了!”
“嚴大人,草民請命!”
他朝著嚴子安抱拳,聲音洪亮如鐘,充滿了自信與急切:
“草民不信他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不過是沒遇上真正的高手,尤其是我等三品高手。”
“殺雞焉用牛刀,大人請安坐,草民這就去替大人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擒來!就當作送給大人的見麵禮!”
“嚴大人若能帶著這巨盜宋江回京複命,必是奇功一件,定能為您赫赫功勳再添濃墨重彩一筆。”
岑睿峰可是真的擔心銀子出事。
他不怕宴山寨的強人明刀明槍來搶,就怕他們玩陰的。
此刻,他隻想快刀斬亂麻,擒賊先擒王,隻要拿下宋江,群龍無首,危機自解!
然而。
“岑老幫主,稍安勿躁。”
嚴子安淡淡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岑睿峰的躁動。
他緩緩抬起那雙沒有眉毛、顯得異常詭異和冷漠的眼睛,直視岑睿峰:
“你覺得……那宋江,是傻子嗎?”
岑睿峰一滯,滿腔的怒火和衝動像是被澆了一盆冰水。
傻子?
能犯下那麼多驚天大案,讓朝廷焦頭爛額的人物,怎麼可能是傻子?
嚴子安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而譏誚的弧度:
“既然不是傻子,那他為何要在縣衙對麵,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公然拋頭露麵?”
“等著你去抓他領賞嗎?”
他頓了頓,聲音如同毒蛇吐信,絲絲縷縷鑽入人心:
“他這是……刻意為之,是餌!”
誘餌?!
岑睿峰瞳孔一縮。
嚴子安的聲音斬釘截鐵:
“其目的,無非兩點:其一,試探虛實。看看我們這縣衙裡,藏著多少高手,多少防備。其二,調虎離山!將你,甚至可能包括本官,這些真正能威脅到他們的人,從銀車旁邊引開!”
“一旦我們中計,離開縣衙去抓他,那埋伏在暗處的宴山群匪,便會如同嗅到血腥的餓狼,瞬間撲向毫無防備的銀車。”
“屆時,銀車若失,你擒下十個宋江,斬殺再多的宴山寨匪寇,又有何用?不過是中了人家的奸計,徒增笑柄罷了。”
岑睿峰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額頭瞬間沁出冷汗。
他猛地醒悟過來,自己差點就踏入了對方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重重坐回椅子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嚴子安不再看他,轉而向知縣問道:
“除了這囂張的宋江,飯館內外,可曾發現其他宴山寨匪徒的蹤跡?尤其是那些有名有姓的頭目?”
知縣急忙搖頭,語氣肯定:
“回大人!下官已加派了衙役,在城中巡查,確實……確實未曾發現其他宴山寨匪盜的蹤跡。”
“那飯館裡,似乎隻有宋江、韓童、斐彪三人,還有一個未查出身份的女人。”
說到這裡,知縣也感覺奇怪。
宴山寨匪盜人數眾多,那宋江確實沒道理一個人出現。
莫非……真的全躲藏起來啦?
嚴子安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哼!這不就更可疑了嗎?”
“那宋江奸猾似鬼,豈會孤身犯險?”
“他敢如此明目張膽,正是因為他真正的爪牙早已化整為零,如同水滴滲入沙漠,潛伏在這錦西城的每一個陰影角落裡!”
“隻等我們被誘餌吸引,傾巢而出之時,便是他們雷霆一擊,奪取銀車之刻!”
他環視書房內神色各異的三人,蒼白的臉上帶著掌控一切的篤定:
“本官敢斷言,此刻的錦西城,表麵平靜,實則暗流洶湧!”
“宴山匪眾,就藏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隻待時機成熟!”
嚴子安的分析絲絲入扣,合情合理。
眾人回想起宋江在縣衙對麵高談闊論、吸引全城目光的詭異行徑,再結合其他匪徒銷聲匿跡的反常,頓時都覺得脊背發涼。
這哪裡是狂妄?
分明是精心策劃的毒計!
若說其中沒有巨大的陰謀,鬼都不信!
嚴子安緩緩站起身,他那沒有毛發、光滑如瓷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更顯詭異。
他目光掃過沈萬石、岑睿峰,最後落在知縣身上,聲音低沉而充滿不容置疑的威嚴:
“諸位,請務必謹記!”
“我們此行的核心使命,絕非剿匪這等微末小事!而是護衛銀車,確保‘改稻為桑’之國策順利推行!此乃關乎國計民生、社稷根基之大事!”
他刻意加重了“大事”二字,如同重錘敲在眾人心頭。
“萬不可因小失大!不可為了一時意氣,或是貪圖抓捕幾個匪盜的微末功勞,而鬆懈了對銀車的守護!”
“銀車若有閃失,莫說功勞,你我項上人頭,恐怕都難以保全!”
“孰輕孰重,望諸位……三思!”
這番話如同警鐘長鳴,瞬間驅散了眾人心中因宋江出現而產生的種種雜念。
沈萬石神色肅然,岑睿峰也徹底冷靜下來,眼中隻剩下對銀車的凝重守護之意。
知縣更是連連點頭,冷汗涔涔。
“嚴大人明鑒!”
岑睿峰沉聲問道:
“那依您之見,我們眼下……該如何應對?”
嚴子安那光滑的嘴角,終於勾起一絲清晰可見的、高深莫測的弧度,帶著一絲貓戲老鼠般的殘忍意味:
“敵不動,我不動。”
“任他宋江在對麵如何鼓噪,如何賣弄唇舌,如何挑釁!我們隻需——按兵不動!”
“銀車,便是我們的命脈!守住銀車,我們便立於不敗之地!”
“他宋江縱有千般詭計,也奈何我們不得!隻要熬過今夜,明日銀車啟程離開這錦西城,與六扇門名捕擒風彙合到達長州城,便是海闊天空!”
“至於這些跳梁小醜,敢動本官親自負責押運的糧車……哼,自有秋後算賬之時!”
他眼中寒光一閃,那冰冷的殺意讓書房內的燭火都似乎搖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