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徹底破裂,尹雷淩和白逸縱使萬般不願看到山寨分裂,此刻也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緣,再無回旋餘地。
他們隻能火速召集所有山寨成員,在空曠的廣場上,迎著無數雙茫然、驚惶的眼睛,宣告了那令人窒息的噩耗:
官兵大軍壓境,糧草斷絕,死守無望!
唯一的生路,便是即刻棄寨撤離!
尹雷淩和白逸深知這決定宣布後,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於是,宣布完畢,他們便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退入了森嚴的黑虎堂之中,緊閉大門,再不露麵。
隻留下幾個麵色凝重、口舌伶俐的心腹,在外勉強維持秩序,解答疑問,試圖安撫那已然沸騰的人心。
然而,預想中的風暴,來得比他們想象的更猛烈、更混亂!
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間燒遍了山寨的每一個角落。
前一刻還在為勝利歡呼的營地,此刻陷入了巨大的混亂和茫然。
“連……連寨子都不要了?!我……我祖祖輩輩都是長州人!根在這兒!魂在這兒!要我丟下家業,背井離鄉,去那不知名的鬼地方?我……我舍不得啊!”
一個滿臉風霜的老者聲音哽咽,渾濁的淚水在溝壑縱橫的臉上蜿蜒。
“打都不打,就這麼跑了?!朝廷大軍真有那麼可怕?連寨主都怕了?我們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就真能逃得掉?官府就不會追了?”
一個年輕氣盛的漢子揮舞著拳頭,滿臉的不甘和憤怒。
“是啊!寨主!再帶我們打一場吧!哪怕……哪怕真打不過,兄弟們也認了!死也死得像個響當當的好漢!現在這樣灰溜溜地跑……兄弟們心裡憋屈!不甘心啊!”
更多的人附和著,聲音裡充滿了被拋棄般的委屈和對未知的恐懼。
巨大的落差,讓所有人都懵了。
前兩天還沉浸在痛擊官兵、繳獲如山的大勝狂喜之中。
怎麼轉眼間,這經營了十幾年的基業,就成了必須立刻拋棄的絕地?
那帶領他們殺得官兵丟盔卸甲的寨主,怎麼就變成了要帶他們倉皇逃命的……流寇?
而且……立刻就要走!
今夜就走!
這陡轉直下的命運,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頭,帶來的是難以承受的眩暈和撕裂般的痛楚。
很快,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許多人想到了那個名字:
“宋英雄呢?!他怎麼說?他是走是留?!”
“對!宋英雄怎麼看?!要是宋英雄也走,那……那我也沒二話!要是宋英雄決定留下……那我們……是不是也可以留下?”
“去西峰!現在就去找宋英雄問個明白!隻要他一句話,兄弟們的心就能定下來!”
“走!同去!趁著天還沒黑透!”
當即,不少心存疑慮或不願離開的人,自發地彙聚起來,如同尋找燈塔的船隊,頂著暮色,朝著孤懸的西峰匆匆趕去。
整個山寨,陷入了一種焦灼的等待之中。
空氣裡彌漫著濃烈的不安與期待。
而尹雷淩留下的心腹們並未閒著,他們穿梭在惶惶不安的人群中,竭力宣揚著撤離的好處:
“留得青山在!跟著寨主走,才有活路!到了新地方,照樣能打出一片天!”
他們試圖在最後的時刻,爭取到更多搖擺不定的人。
終於。
前往西峰的人帶回了那個足以撼動整個宴山的消息:
“宋英雄他……不走!”
“他親口說了——他要留下!率領願意留下的兄弟,抵抗官兵!”
消息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所有留守者的心!
所有人都震驚了!
他們原以為,在寨主尹雷淩如日中天、取得大勝時,梁進主動退讓,退居西峰,是怯懦,是認輸。
可如今,當尹雷淩選擇放棄基業、遠遁他鄉時,梁進卻選擇了留下,選擇了與這絕地共存亡!
直到此刻,他們才猛然醒悟!
梁進當初的退讓,或許並非怯懦,而是為了顧全大局,避免內耗!
此刻的留下,才是真正的勇氣!
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擔當!
“宋英雄……真乃大丈夫也!我以前真是瞎了眼!竟然……竟然那般想他!”
一個曾經質疑過梁進的老山匪,此刻滿臉羞愧,激動得胡須都在顫抖。
“宋英雄的心胸氣魄……我……我服了!以前是我有眼無珠,竟還背地裡說過他的不是,慚愧!實在慚愧!”
另一人滿臉通紅,用力拍著自己的腦袋。
“我也不想走!宋英雄敢留下來帶著我們乾,我就敢跟著他乾!刀山火海,絕不皺眉!”
一個彪悍的刀客握緊了腰間的刀柄,聲音鏗鏘。
“對!有宋大哥在,我們就有主心骨!天塌下來,咱們一起扛!”
“對!拚了!宋英雄敢留下,我們就敢跟著他乾!死也死得痛快!”
“留下!留下!跟著宋英雄!”
眾人的情緒被點燃,原本的惶恐不安,竟被一股悲壯的熱血所取代。
很快。
整個山寨,如同被無形的刀鋒劈開,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
一撥人,麵色沉重,動作麻利地收拾著細軟家當,捆綁著包裹行李,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驅趕著家禽牲畜,扶老攜幼,沉默而迅速地湧向寨門。
那是決心追隨尹雷淩的逃亡者。
另一撥人,則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們或倚在門框,或聚在一起,目光複雜地望著那些離去的身影,更頻頻望向西峰的方向。
那是選擇跟隨梁進留下的堅守者。
然而,無論是走是留,每個人的心頭,都沉甸甸地壓著一塊巨石。
迷茫、惶恐、對未來的巨大不確定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著每一個人。
誰也不知道,腳下的路,究竟通向生門,還是死地。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宴山。
寨中各處點起了火把,跳躍的火光在黑暗中搖曳,映照著一張張焦慮不安的臉龐。
寨門口,早已彙聚了黑壓壓的人群。
拖家帶口,車馬輜重,家禽牲畜的叫聲混雜著孩童的啼哭和壓抑的抽泣,形成一片混亂而悲涼的景象。
火光下,有人緊緊抱著熟睡的孩子,有人頻頻回望生活多年的屋舍,眼中滿是不舍的淚水。
終於。
黑虎堂那沉重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尹雷淩和白逸的身影出現在火光之中。
尹雷淩麵色沉肅如鐵,目光掃過眼前這些將身家性命托付於他的兄弟,聲音低沉而有力,仿佛要壓過那嘈雜的悲聲:
“兄弟們!今晚,我們就要離開宴山了!”
“此一去,前路茫茫!或許會在新的地方紮根落戶,或許……終有一日,我們還會殺回來!”
“前路艱險!此去千裡,風餐露宿,強敵環伺!但這條路,是生路!”
“是為了讓更多的兄弟、更多的家人,能夠活下去!是為了保住我們宴山寨的根!保住這麵旗!”
“我尹雷淩在此立誓,隻要我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辜負大家的信任!定會帶著大家,殺出一條活路!”
沒有歡呼。
人群一片死寂,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牲畜不安的嘶鳴。
尹雷淩猛地揮手,如同斬斷最後一絲留戀:
“出發——!!!”
命令下達,龐大而臃腫的隊伍開始緩緩蠕動,如同一條沉重的巨蟒,艱難地擠出寨門,蜿蜒著向山下蠕動而去。
隊伍中,壓抑的抽泣聲再也無法抑製,在夜風中飄散,那是故土難離的錐心之痛。
遠處,那些選擇留下的身影,默默地佇立在火光邊緣的陰影裡,目送著昔日的同伴漸行漸遠。
他們的臉上,交織著同伴離彆的傷感,但更多的,是隨著大多數人離去後,那驟然降臨的、令人窒息的空曠與不安。
因為留下的人,太少了!
粗略看去,竟有超過六成的人選擇了離開!
巨大的落差,讓留下的每個人心頭都蒙上了一層難以驅散的惶恐陰霾。
就在這時,離開的隊伍中,一個黑鐵塔般的壯漢猛地站了出來,正是原黑猳寨的董熊。
他衝著留守的人群方向,扯著嗓子吼道:
“都他娘的傻站著乾什麼?!等死嗎?!快跟上!現在走還來得及!”
“留下來,隻有死路一條!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他粗獷的吼聲如同重錘,砸在留守者們本就脆弱的心防上。
果然。
又有幾個原本猶豫的身影,被他吼得心慌意亂,低著頭匆匆跑進了撤離的隊伍。
董熊的目光掃過人群,猛地定格在一名風韻猶存的美豔婦人身上,那是杏娘。
“杏娘!”
董熊急切地喊道:
“你還不走?!愣著乾什麼?咱們黑猳寨出來的,就該共進退!來時一起來,走時一起走!”
杏娘卻隻是微微搖了搖頭,火光映照著她略顯疲憊卻異常平靜的臉龐。
她歎息一聲,聲音帶著一種閱儘滄桑的疲憊:
“董大哥,我不走了。累了,真的走不動了。”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
“當年我殺了那個該殺的惡霸,被官府通緝,亡命天涯。後來入了綠林,上了黑猳寨,以為找到了歸宿……結果呢?寨子被官府剿了,我又隻能像喪家犬一樣逃命。”
“如今在這宴山,好不容易過了幾天安生日子……結果又要逃。”
她疲憊地閉上眼,複又睜開,眼中是深深的厭倦:
“我不想再逃了,也……逃不動了。”
她頓了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孤絕的西峰,在夜色中勾勒出模糊的輪廓,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奇異的安寧:
“況且……”
“有宋英雄在,我心裡……踏實。”
她親眼見到梁進,完成了諸多不可能完成之事。
對於梁進,她充滿了信任和欽佩。
若非出來一個木山青,否則她……
董熊聽得直皺眉頭,用力地搖著大腦袋,如同撥浪鼓:
“搞不懂!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女人家家的心思!寨主的安排才是最穩妥的!你這是犯糊塗!”
他不甘心地再次衝著留守的人群大喊:
“還有沒有想明白的?!想活命的,趕緊跟上!再晚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