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民牛石是實在人,向李瑄喝酒的時候,多向李瑄訴苦,道儘世事艱難。
“那皇帝老兒,篡權奪位,還不如開元老皇帝呢!”
“以前總是聽說皇帝多麼英明神武,打起仗來戰無不勝,但又有什麼用?胡人離我們太遠,我們飯都吃不飽。”
“去年打仗,皇帝老兒又增加了我們佃租,鄉裡有十幾個人凍死餓死,今年會更多。”
“這日子什麼時候是頭啊!”
“快活不下去了…”
……
葳蕤的燭火下,牛石借著酒勁,不斷地向李瑄傾訴。
李瑄靜靜地聽著,看不出喜怒。
在百姓心中,自己不如李隆基,太傷心了。
登基以來聽到這句話,差點讓李瑄破防。
隻是一杯悶酒壓製。
地方上借著他的名義剝削,用皇帝的名聲,作為斬百姓的利劍。
也刺入李瑄的心中。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文景之治、貞觀之治,開元盛世,這些所謂盛世,造反者也層出不窮。
歸結為牛石的五個字:活不下去了。
代入那些絕望而揭竿而起的百姓的視角,他們又有何錯?
如果他們之中有一個“天降猛人”,將朝廷推翻。
那漢文帝、唐太宗、唐玄宗,不也是史書上的暴君嗎?
成王敗寇,善惡由人定,有的時候,這些話真沒錯啊!
牛石甚至以為天下都和淮陰縣一樣,民不聊生。
《大唐月報》,也不可能到達這裡。
百姓們無緣得見,李瑄儘心改編的《西遊記》。
這本,李瑄可不是無腦抄襲的,他既有隱喻。也想滿足大眾娛樂,成為豐富百姓生活的一部份,使百姓多姿多彩。
李瑄也不得不感慨,臨淮與淮陰一步就能踏過的地方,差距如此之大。
不說天堂與地獄,也是判若雲泥。
更詮釋了那句“盛衰由人不由天”。
在這種過程中,人們對淮陰縣的官吏怨聲載道。
而且淮陰郡的官吏,如同透明人一般。
百姓們以為縣令就是天,不知道還有太守。
事已至此,李瑄不想再多問。
本以為微服私訪,是一場戲劇化的明察暗訪,沒想到處處都是罪孽。
如同法外之地。
他看到他想要看到的真情情況;又看到不想看到的民間疾苦。
一望無際的平原,卻是淮陰人跨不過的高山。
這句話讓李瑄觸動十分大。
是以,李瑄吩咐廖崢嶸,同意隱藏的內衛、彍騎,直接去臨淮將天策衛鐵騎調入淮陰。
同時傳詔,令身在徐州的淮南巡撫蕭昕來淮陰見他。
夜,寂靜如水。
李瑄在狹小的茅草屋中,躺在如石頭一樣堅硬的床上;蓋著蘆葦填充,少有溫度的被子;聞著發黴的味道。
輾轉難眠!
倒不是富貴了,吃不了這些苦。李瑄在行軍的時候,多次在冰冷的夜晚,枕著士兵的身體露天睡眠。
隻是想到在這宣澤鄉中,無數百姓和他現在一樣。
凜冬將至。
在這淮水一帶,又不是不會下雪。
假若一場暴雪到來,誰能為他們蓋上棉被呢?
雪花與棉花,又是多麼的相像?
唯有火焰能取暖吧!
若糧食不夠,又該怎麼樣?
國家每年那麼多糧食,地方年年貢獻賦稅,無不言豐收。
到頭來竟還有百姓因饑餓而死。
自登基以來,第一個五年計劃表麵完成。
李瑄還是頗有成就感的。
也曾自得地說:自黃帝以來,舍我其誰?
當體會到現實的民間疾苦,所有的成就感一掃而空。
任重而道遠啊!
這還是大運河樞紐的淮南之地。
如果是錢塘省、福建省、南海省的、嶺南省的那些近乎“與世隔絕”的山區,又該如何呢?
“我這一生,還得多到地方看看……”
李瑄在將近黎明的時候,感歎一聲,然後起來到茅屋外。
天還是半黑狀態,牛石卻已經起床。
他見到李瑄也“起床”,驚訝道:“郎君起得很早啊!”
牛石非常奇怪,李瑄這個商人好有排場,即便是睡覺,也始終有兩個黑衣人輪換守在門前,一動不動。
不過李瑄又給錢,又給他酒喝,還讓他吃肉,談吐又溫文爾雅,讓牛石的感官非常好。
“牛先生起這麼早何故?”
李瑄默認自己晚上,轉而反問道。
“郎君不必稱我為先生,不敢當,謝家要在大湖旁建築一個宅子,今日是開工的日子,我們是佃農,每戶必須出一男丁,否則就沒地種。大湖離這有一段距離,到那裡就天亮了。”
牛石無奈地說道。
昨日酒醉,他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他一賤民,哪能一醉呢?
夢醒以後,該乾嘛乾嘛!
牛石今日其實挺高興的,李瑄等人夜宿他們民宅裡,給的錢若買成糧食,夠他們一年了。
今年的冬天有著落了。
“以後不用去了……”
李瑄看到牛石的舉止,想起《鴻雁》。
鴻雁於飛,肅肅其羽。
之子於征,劬勞於野。
爰及矜人,哀此鰥寡。
鴻雁於飛,集於中澤。
之子於垣,百堵皆作。
雖則劬勞,其究安宅……
一群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人,卻將百堵高牆同時築起。
沒有人同情他們,可憐極了。
詩上的事情,透過千年,照進現實。
牛石並沒有領會李瑄話中的意思,他臨走之前向李瑄說:“我已叮囑賤內為郎君準備食物,有緣再見吧!”
他知道李瑄隻是路過,明日就會離開,蠻可惜的。
說完,牛石扛著種莊稼的鋤頭,要去給地主挖地基去了。
鄰裡也各出一口男丁。
在宣澤鄉,鄉長是謝氏族長。
朝廷正式設立鄉長,不過是服務百姓,卻加重了大族的權威。
他們以鄉長之名,堂而皇之地橫行鄉裡,魚肉百姓。
李瑄則出去轉一轉,他特意吩咐禁軍侍衛,不要喊醒其他人。
隻帶著韋應物和幾名親衛,在村道之中。
沒有雞鳴,更無犬吠。
這裡的夜更長,天更黑,已失去煙火的生氣。
村民們全部都是佃戶,謝氏巧取不成就豪奪,誰也無法逃過。
百姓在生存,甚至不如除賤為良之前的一些農奴。
“應物,宣澤鄉就等著陳勝吳廣,和天公將軍。”
李瑄突然問身邊的韋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