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緊忙一骨碌起身,三兩下穿戴齊整,又仔細將炕上青絲悉數拾掇了,這才好整以暇歪在炕上。至於麵上汗珠,他卻懶得去擦,心下自有法子應對邢夫人。
須臾,那邢夫人行至靜室前,眼見房門虛掩頓時一怔。過得片刻方才推門而入,待小心翼翼兜轉到臥房,眼見陳斯遠大老爺也似歪在炕上,蹙著的眉頭方才舒展,鬆了口氣道:“我還道是哪個丫鬟跑來偷懶,原是你啊……”說話間湊過來又納罕道:“你怎麼來了?”
陳斯遠笑道:“丫鬟瞧見你往園子來了,我掐指一算,便算定你必來此間。因是先行一步,翻了牆頭進來等著。”
邢夫人笑著扯了帕子為其擦拭額頭汗珠,道:“先前打發苗兒去尋,紅玉說你不在,我想著你早晚得回去用午點,得了信兒自會前來,這才沒再知會你……瞧瞧這滿頭的汗,翻個牆頭還累著了?”
陳斯遠哼哼一聲也不解釋,隻往邢夫人懷中一仰,含混道:“這兩日忙亂,明兒個須得往薛家老宅辦送行酒,後日還要答對大嫂子的兄長。”
他這般一打岔,邢夫人果然分心。那營生上的事兒她不好多說,倒是那李崇明……邢夫人不禁思量道:“珠哥兒媳婦的兄長怎麼趕在這個時節來了?”
陳斯遠素知邢夫人城府不多,若是事涉自個兒,邢夫人或許還會強壓在心裡,可事關幾萬兩銀子,他哪裡敢告訴邢夫人?因是便又含糊道:“也是去年南下之時路過金陵盤桓了幾日,與李祭酒略有往來,那會子奉承了幾句,不想這李崇明就當了真。”
邢夫人立時厭嫌著撇嘴道:“瞧著就是個沒起子的……今兒個二房打發人往會館去請,人回來卻說那人與兩個清客往金魚池遊逛去了,嘖嘖……虧得我那妯娌如今還守在房裡,若是知道了還不知怎麼氣惱呢。”
頓了頓,又道:“二房老爺瞧著也頗為不悅,不過老太太倒是上心,隻說先前慢待了,待來日總要擺酒為其接風洗塵。”
邢夫人嘀嘀咕咕說起府中事兒來,陳斯遠便好似捧哏一般,抑揚頓挫、一驚一乍,惹得邢夫人談興正濃。陳斯遠方才與薛姨媽足足折騰了三回,再是鐵打的腰子也撐不住,刻下巴不得多緩和一會兒呢。
待數落過東跨院裡幾個沒起子的妾室,邢夫人話鋒一轉,手搭在陳斯遠胸膛,垂首低聲道:“上回你說的事兒我仔細琢磨了一番。”
“什麼事兒?”陳斯遠半閉著眼,埋首邢夫人小腹,錯非一直強打精神,這會子早就睡了過去。
邢夫人一哂,蹙眉道:“還能是何事,自然是你娶二姑娘的事兒。”
“嗯?”陳斯遠睜開眼來,道:“上回不是與你說清楚了嗎?我娶了二姑娘,不大合適。”
“哪裡不合適了?娶妻娶賢,你看看這園子裡哪兒還有比迎春更賢惠的?”
陳斯遠嘖了一聲兒,道:“旁的且不說,大老爺那一關怎麼說?就算娶了二姐姐,隻怕過後大老爺也得算計我。”
邢夫人低聲道:“先娶了再說……”頓了頓,又咬牙道:“實在不行,乾脆想個法子除之而後快!”
陳斯遠眨眨眼,見邢夫人不似說笑,頓時悚然而驚。霍然而起道:“你瘋了?有他擋著,你好歹是大房太太,起碼在東跨院裡能說上話兒;大老爺若是沒了,你當二房太太,還有你那便宜兒子、兒媳會待見你不成?”
邢夫人撇嘴道:“不待見又如何?總少不了我那一份吃穿用度。”
前兒個大老爺賈赦也不知哪根筋不對了,夜裡竟留在邢夫人房裡一直不肯走。這紅杏出了牆的女子,心下又哪裡容得下旁的?那會子可把邢夫人惡心壞了,趕又不好趕,若真個兒同床共枕,邢夫人隻怕會立馬吐出來!
後來乾脆故意掐了四哥兒一把,四哥兒哭鬨半晌,大老爺受不得吵嚷這才走了。
邢夫人轉天便存了心思,恨不得大老爺立馬死了才好呢!
陳斯遠唬得瞠目不已,道:“你待如何?莫非要給他下毒不成?”
邢夫人一歎,道:“我就是心下厭嫌的緊,可若讓我下毒……我怕是下不去手。”
畢竟迷藥迷了人,跟毒藥害了人命是兩回事。邢夫人卻早拿定了心思,為免大老爺再哪根筋不對,乾脆往後自個兒夜裡帶了四哥兒。
聞言,陳斯遠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少不得好一番哄勸,待身下緩和過來,又與邢夫人好一番繾綣,這才將其送走。這吃不著是煩惱,吃撐了更是煩惱,個中滋味自不多提。
又歇息好半晌,陳斯遠這才扶腰而出,翻牆落地還崴了腳,隻得一瘸一拐回了清堂茅舍。此時臨近未時,見他如此狼狽,紅玉、香菱等自是納罕不已。
連番追問,陳斯遠隻推說方才騎馬不慎扭了腰、崴了腳,待用過一些茶點,正待倒頭就睡,誰知便聽得外間芸香叫嚷‘大奶奶來了’。
李紈來了?料想是為著李崇明之事。陳斯遠隻得強打精神起身來迎。
移步到得院兒裡,抬眼便見李紈蹙眉而來,身旁隨著賈蘭、素雲、碧月。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上前見禮。那李紈勉強笑道:“又來攪擾遠兄弟,我這心下實在過意不去。”
錯非李紈前番幫襯,陳斯遠又哪裡會那般容易拿下鄭和島五年的膠乳產量?
因是陳斯遠便道:“大嫂子客套了,咱們裡麵敘話。”
李紈笑著頷首,臨進門之際又瞥了眼身後,那素雲、碧月也不言語,乾脆就留在了外頭。
陳斯遠情知李紈不想此間事傳得人儘皆知,便也朝著香菱、紅玉遞了眼色,紅玉奉上茶水,便扯了香菱往外頭來,道:“聽說素雲姐姐最擅打絡子,正巧我那梅花絡打得不好,不如咱們請了素雲姐姐幫襯一番。”
內中隻餘下陳斯遠、李紈與賈蘭。
李紈便道:“遠兄弟,老太太發了話,說是要給我兄長擺接風酒……”為難半晌才道:“我那兄長素來沒酒品,就怕多飲幾杯什麼都渾說出來啊。”
這榮國府瞧著一片祥和,實則並非什麼善堂。大家族裡的齷齪、齟齬、陰私、毒辣樣樣兒不缺。且如今財用不足,若是知曉李紈手頭有這般多活錢,誰敢保大老爺不會生出旁的心思來?那王夫人又素來不待見李紈,誰知會不會順水推舟?
偏那李崇明瞧著又是個信口開河的,李紈如此擔憂也在情理之中。
陳斯遠思量道:“大嫂子,這兩日我也琢磨了個應對之法……就是有些缺德。”
李紈一雙桃花眼納罕著看過來,陳斯遠便低聲道:“你兄長既要當官,何不順勢而為?若我走通燕平王府,聘其為清客,想來你兄長定然開懷?”
李紈頷首道:“能為王爺清客,兄長自然高興……隻是——”缺德在哪兒啊?
陳斯遠笑著道:“既為清客,總有領了差事……過後王爺打發李兄往鄭和島蹲守膠乳營生,也在情理之中啊。”
李紈眨眨眼,先是哭笑不得,隨即又覺此事……好似也算妥當?
她那兄長一直遮蔽父親羽翼之下,向來眉眼高,偏自個兒半分本事也無。若此番撞得頭破血流、吃了大虧,料想往後也能安分守己一些?
就算幾年後將獻金剛經所得銀錢儘數給了其,也不怕其招惹禍端上身了?
越琢磨越妥當,李紈不由得熱心起來。
想明此節,李紈就道:“遠兄弟有法子走通王爺的門路?”
陳斯遠道:“如今還不好說,回頭兒我試試看。”
李紈忙道:“此事須得仰仗遠兄弟,若銀錢上有所需,遠兄弟隻管與我說。”
“好。”陳斯遠應了下來。
說過此事,李紈掃量一眼身旁束手而立的賈蘭,道:“蘭兒且去外間耍頑。”
賈蘭應下,悶頭也出了房間。
陳斯遠正納罕不已,便見李紈蹙眉扭頭道:“遠兄弟……我如今也不知如何教導蘭兒了。前一回他假托我的名義,竟將那錢匣子偷拿了出來——”
“啊?”陳斯遠這才知道,敢情上回賈蘭攔路,將金剛經所得銀錢儘數奉上,不是得了李紈吩咐,而是自行其是?
李紈憂心道:“他如今越來越有主意,遠兄弟也知我不過是婦道人家,這管束得嚴苛了,怕他失了銳氣,往後為人處世難免怯懦;可這不管束,又怕他往後膽大妄為,再招來橫禍!”
陳斯遠思量道:“蘭哥兒到底年歲還小,前番雖自行其是,可心下卻出於好意……大嫂子不知如何管教,待下回蘭哥兒來這兒讀書,我與他講講道理就是了。”
李紈頓時歡喜道:“遠兄弟人品、才俊俱都出類拔萃,料想隻消點撥一二,來日蘭兒定有長進。”
她這一歡喜,霎時間眸若春桃初綻,兩彎新月欲融,眼尾微揚似帶三分醉意。睫羽輕顫間,星河碎影落於頰邊梨渦,恰似三月東風掠過桃枝,抖落滿樹芳菲。
饒是這會子陳斯遠操勞過度也瞧了個眼直!心下不禁暗忖,無怪那賈珠早夭,這一雙桃花眼勾魂奪魄,便是見慣了風月的陳斯遠都禁不住心下一蕩,更遑論那賈珠?
陳斯遠略略失態,李紈頓時察覺。她心下早知自個兒這桃花眼有多勾人,頓時止住笑意來,趕忙道:“如此,萬事都仰仗遠兄弟了……待來日我再擺酒謝過遠兄弟。”
“哦,好說。那我送大嫂子。”
當下陳斯遠起身將李紈送出門外,院兒中賈蘭正翹首以盼,對上陳斯遠饒有深意的目光,頓覺不妙,趕忙一縮脖子。
送過李紈一行,陳斯遠哈欠連天,再也忍不住困倦,回房和衣而臥,一徑睡到晚飯口兒。待用過晚飯,竟又睡了過去。
待到轉過天來,陳斯遠一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香菱、紅玉兩個枕邊人,一個看破不說破,一個也習慣了每隔一陣子自家大爺便要不知與誰鬼混,因是隻略略使了些小性兒,便沒再說旁的。
陳斯遠使出本事來哄了好一番,因這日要辦送行酒,待哄過了紅玉便拾掇齊整、乘車往薛家老宅而去。
那送行酒無甚可說,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寶姐姐一場酣睡,待醒來時隻覺身心舒爽,舉目看去,更覺天清氣爽。頗有一種‘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之感!
回想昨日種種,寶姐姐不禁會心一笑。先前隻當背負眾多,說出來恐惹得媽媽對自個兒失望,誰知昨日吐露心跡,媽媽雖也與她抱頭痛哭了一場,卻更多的是因著憐惜。
寶姐姐便想著,再如何也是自個兒親媽媽,還能學了那惡毒繼母一般拿自個兒當了籌碼不成?
心下釋然,起床梳妝之際,寶姐姐對鏡遐想,不免便噙了笑意。鶯兒那日不曾進得後房裡,雖隱隱聽得母女兩個啜泣不已,卻不知情由。見自家姑娘這般笑出來,她一邊廂梳著頭發,一邊廂便道:“姑娘笑著極美,就合該多笑笑。”
寶姐姐抬眼道:“我素日裡笑得少了?”
鶯兒笑著沒言語。素日裡自家姑娘雖也在笑,卻好似在附和一般,又哪裡見得到半點真情?如今這般自然流露,也唯有每回見過遠大爺才會有吧?
待用過早飯,鶯兒送過食盒,回來便道:“遠大爺一早兒乘車往老宅去了。”
寶姐姐心下早知,略略頷首,便先行往王夫人院兒而去。如今鳳姐兒、寶玉還養在王夫人房裡,於情於理她總要去瞧瞧。
進得院兒裡,正瞥見一個丫鬟行色匆匆進了趙姨娘院兒,寶姐姐也不理會,便到得抱廈裡與金釧兒、玉釧兒兩個說話兒。
少一時,內中王夫人又答對了幾句,隻道二人無恙,寶姐姐便起身回轉。
因三春早間要在李紈房旁的小抱廈裡上課,寶姐姐便又往瀟湘館尋來。
誰知才進內中,那東梢間裡的鸚鵡便嚷道:“寶姐姐來了,紫鵑,快奉茶!”
黛玉已起身來迎,聞言便笑著道:“這倒好,往後省得我費口舌了。”
寶姐姐瞥了一眼那鸚鵡,也笑著道:“這鸚鵡成了精不成?如今都會認人了。”
黛玉邀其落座,乜斜一眼鸚鵡,說道:“成不成精的不好說,若不是拴著,怕是就要欺負簷下的那一窩新燕。”
寶姐姐道:“你也是,早幾日銜泥時你不管,如今築了窩,往後清早隻怕有的吵了。”
黛玉道:“不打緊,夜裡我尋了麵團塞了耳朵就是。”
寶姐姐抬眼掃量,見黛玉眼中又滿是紅血絲,不由得關切道:“又沒睡好?哪裡就那般多心事了?”
黛玉癟癟嘴,道:“寶姐姐心裡,隻怕我便是那等多愁善感、無病呻吟的性兒。”
此時紫鵑奉茶來,笑著道:“寶姑娘不知,我們姑娘這幾日對著書冊發了迷,任怎麼勸也不聽。白日裡翻閱,夜裡還要點燈熬油的……菩薩保佑,寶姑娘最擅勸人,快勸勸我們姑娘吧。”
寶釵納罕道:“什麼書冊?”頓了頓,又笑著打趣道:“莫不是那等才子佳人的話本子?藏哪兒了?快讓我瞧瞧!”